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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杨孝廉听了夫人之言,寻思了半晌,才道:"夫人到也助孩儿之旗鼓了。 罢,罢,孩儿惟承顺娘娘之意,一番疏畅疏畅罢。 但途里辽远,为父的好是牵情挂心,舍不得几个月日的呢。"
少游应对道:"男儿志要的,志在四方。 岂区区为惮了道途远迩。 但爷娘在上,无人伏侍,孩儿远离膝下了,不得一年半载,实是情理孝顺上不敢了。"
乃滴下泪来。
庾夫人又为之宽慰他道:"我的儿,你不用多话了。 过会子吃了饭罢。 你久久没了吃,多多致乏了。"
忙教老莲端上晚饭来。
不须臾,丫鬟们将晚饭摆在小桌儿上,大家用过。
漱口茶毕,略说闲话,各自归房。
又过了几日,杨公子涓了吉日上途,拜辞了孝廉、庾夫人。
庾夫人用手拉住少游之手,抚背道:"我的儿,一路上稳稳妥妥,到底是成了科,使为娘的欢喜,见热热闹闹罢。"
又免不得眼圈儿红了,淌下泪儿,忙用了手帕,握了脸儿拭了。
少游道:"娘娘放心,孩儿知道了。"
于是就跨上头口。
率了书童杨福,跟的离却咸宁,一路登程,免不得饥餐渴饮,昼行夜伏。
现在仲春天气,旭日和风,花明柳媚,迤逦行了几日,到遇华阴县。
这是山僻小路治,人烟不甚辏合,楼榭倒是华丽。
杨公子拣了一个客店,下了头口,杨福牵在桧上拴了。
公子坐在东头小棂楼上歇歇。
天尚未晚,但见西边半箭之地,一渡清溪,晴沙明丽,溪湾穿处,恰一石桥,左右白石栏杆,两边蹲着两对石狮子。
那边两行垂柳,十分有趣。
杨公子多日行路,也是寂寞之中,不觉清兴起来,独自出门,移步上他桥头,缓缓前进。
中间露出一带粉墙,内有一层飞楼,连甍迭架,直插云汉,掩映于垂柳之中,极其华丽。
粉墙角下,有一垂花门,朱扇紧闭,不见人影。
两扇门棂,挂着一幅对联道:
书香延庆泽,地脉发祯祥。
楼上绣户半掩,楼前便是削砌洼庭,飞尘不到。
粉墙外头列树着明花异卉。
傍边又有一大盘陀白石,钉么造成的。
盘石明润华丽,上可坐十数人。
少游喝采道:"好盘石了!"石上徘徊数匝,诗兴发作,咏了杨柳春景一律。
抽笔,碗口大的书于盘石上。
诗云:
浅绿深黄二月时,傍帘流水一枝枝。
舞风无力纤纤挂,带月留情细细垂。
袅娜未堪持赠别,参差已是好相思。
东皇若识侬青眼,不负春天几尺丝。
下书"咸宁解元杨少游题。"
写毕,复朗吟一番,清音戛玉,宛如凤鸣丹穴,鹤唳中霄。
忽闻"哑"的一声,楼上之绣户半启,帘中有一女子,年可十三四,生得:
杏脸光含玉,春山眉戴青。
秋波留淑意,隔帘环佩声。
杨公子抬头一看,吓的魂消魄散。
定睛看时,体态幽闭,丰神绰约,容光潋滟,娇媚百生,越看越俏。
杨公子呆了半晌,正欲更走一步,不但厝地墙头,并与自己两腿争似钉住了地上,一步也移不得了。
原来这楼上的女子是谁?侍御史秦义和之女,幼名彩凤。
御史在京不还,母刘氏早丧。
年才及笄,有闭花羞月之容,沉鱼落雁之貌。
自幼又学习经史,无书不览,过目成诵。
尤工于诗章,风花雪月,口不停哦。
睡醒茶余,手不停披。
自念:"我以才貌,实不后人。 若不遇有才有貌,如自己一般的第一等奇男子,宁可终身守闺,不可造次误了终身的事。"
在闺每添了许多愁绪。
大凡女人家再起不得这一点贪爱的念。
若起了时,便就心猿意马,把捉不定。
当下忽见杨少游风彩姿容,生得:皎皎庞貌俊俏,宛然玉树临风。
满目端明秀色,正是齿白唇红。
秦小姐心下想道:"这般玉琢金雕,神态仙模,决非尘俗之从。 又有若此般诗才,可是才貌兼备。 闺里体面,纵不可自为荐约,又不可当面错过。"
左思右想,倒无个方便。
忽然思量,便和他诗律,投下楼去,以观他如何。
倘或因诗成缘,天从人愿,有未可知了。
随取笔砚,拂展花幅,和他杨柳诗。
诗云:
风最轻柔雨最时,根芽长就六朝枝。
傍桥烟浅诗魂瘦,随院春怜画影垂。
拖地黄金应自惜,漫天白雪为谁思。
流莺若问情长短,试验青青一树绿。
写毕,又想道:"他于诗下落款,乃是游赏过境之例套。 今我断不可露自己的消息,有碍人见。"
遂只作为方胜,掷于楼下,刚才的落于杨公子面前。
少游大为诧异。
忙手拾取,展开看时,又惊又喜,胜似墓地里拾取珍宝一般。
喜出望外,不觉手舞足蹈。
仰面看时,楼窗已闭,香息杳然,少游怅然伫立,踌躇了半晌,又无要问来历人,心中怏怏,只在那里出神。
看看西日已暮,无奈懒步还到店舍,招的小二问道:"这桥外粉墙朱楼,就是谁之宅子,宅是谁是在的?"小二应道:"这是秦御史宅子。 御史老爷赴任在京,宅上惟有才貌兼全之一小姐,同奶娘、几个老妈、丫鬟、仆夫们、管家在的。 相公如何问的底细了?"少游点点道:"偶尔问的。"
小二出去。
少焉,杨福摆上晚饭来,遂吃过了。
已是掌灯时候,小二点起灯来。
公子悄然独坐,想千思万,口中只自发言道:"倘得此有貌有才之女,作为佳偶,足遂平生之志。 且当下女子和诗投我,也可揣知他不欲当面错过之意。 下不落款,亦是不欲太露声息,以碍见闻的。 争奈良媒没有,冰人莫得。 潭潭朱楼,总如弱水三千,何异乎镜花水月。"
再将花笺就了灯下看了又看,不但诗意深婉,情致兼至,墨迹淋漓,龙飞凤舞。
少游爱玩不已,一边敬慕一边怊怅,不忍释手,而如痴如狂,以心问心,把捉不定,那里睡得着。
转辗到了四更天,和衣疲倚。
睡梦中忽闻门人喧马闹,一时沸腾,似乎千军万骑,潮涌汤沸。
杨福两步做一步,气喘喘的来告道:"不好了,相公睡起罢。 大事发了。"
公子大惊,莫知头绪。
从门隙窥,但见剑戟如林,金鼓齐鸣,人民波荡,哭声震天。
你道这是何故?原来万历年间,矿彩烦兴,征税征榷重急,万民嗷嗷。
失业之民,缔连辽兵,一时作乱,先自边陲,至于临兆,劫掠闾里,杀人放火。
男女骇突。
时升平日久,民不知兵,自相杂还,纷軿载路。
杨公子不知原由,但见光景,苍黄出门,黑影里跟了杨福,牵了头口,遑不择路,杂在避乱人丛中,望他山谷中奔窜。
颠仆半夜之间,走到三四十里。
及见天色曙明,才为出息。
四下里观望,只见青山削翠,碧岗堆云。
流水潺盢,涧内声声鸣玉珂,飞泉瀑布,洞中隐隐奏瑶琴。
若非道侣修行之所,定有仙翁炼药之处。
杨公子看来,不觉有趣。
见他缘路傍通,意者有个村居在里面,看看渐进,行过十许里,有一樵夫在石崖下刈草。
公子向前施礼,说道:"借问此山是何称名?山里亦近个村舍么?"
樵夫见公子美貌秀丽,便答礼,笑容可掬道:"此山名是二仙山。 山下村居,恰为二十多里。 只过这东山嘴,转湾有条小石桥,桥东松阴里,一箭的地,就是紫虚观,罗真人与公孙一清讲道的所。 相公且欲修道经讲之人,只从这小路进进罢。"
公子称谢,心下想道:"山下村居,远是二十多里,又是乱兵所过之处。 今我肚饥,不如且进上面里什么紫虚观,一来可得一时充饥,二则看他那里讲道罢。"
便别了樵夫,向东抹角,果是小石桥,就到了桥,过了松阴,直到罗真人观前。
仰见有朱红牌额,上写着三个金字书"紫虚观"。
公子来到观前,看那二仙山时,果然是好一座仙境。
但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
一君白鹤听经,数个"青衣"碾药。
野鹿御花穿径去,山猿檠果度岩来。
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
公子喝采,称赞好仙界。
有一个童子,在轩下饲鹤,公子向前揖道:"在下请见。"
那童子熟视无言。
公子复道:"在下遭难的人,为拜真人到此。 愿仙童引进,禀白即个。"
童子答道:"真人在松鹤轩内,与一清先生讲罢,在云牀上,相公进见罢。"
乃起身前引,杨公子随至轩,向前拜两个礼起居,躬身侍立。
仰看那罗真人时,但见:星冠攒玉叶,鹤氅缕金霞。
苍然古貌,修行到无漏之天,俨如秀色,服食造长生之境。
气满丹田,端的绿肾紫脑,名登玄,定知苍胆青肝。
正是:三更步月鸾声远,万里垂云鹤背高。
又看那一清先生时,长髯青颊,碧眼方瞳。
每啖安期之衷,曾尝方朔之桃。
翠眉朱唇,依稀是紫府天尊,素衣青襟,彷佛乎三清道祖。
正是药炉丹灶学神仙,遁迹河山了万缘。
此时,那真人问公孙一清道:"此人莫不是咸宁杨孝廉之公子么?"一清道:"正是其人,今避乱兵而来,道遇樵夫指视而致此了。"
公子心下暗暗惊讶道:"这仙人真真有道学了,那里知我来历如此明白了。"
只自拱手而立。
罗真人就命坐道:"你有夙世之缘,今焉到此,姑此留下,就到道途的平。"
随命道童道:"这公子一夜奔窜,想是肚里乏了,供他早膳充饥罢。"
童子应声,随将仙果珍羞摆上来。
公子另饥了一夜半天,各别的乏,便将果膳着实吃过,漱茶,此与别的膳食有异,自觉口内生香,精神爽明,有似醍醐灌顶。
杨公子就立起身前来,告道:"学生来历,师父既已明白,无用再渎。 但愿师父,特垂慈悲。 俯赐周全。 是惟学生之愿。"
罗真人道:"这个自然,都是前定呢。"
公子再拜,称:"弟子领教。"
自此,公子在松鹤轩套间小屋子,日见真人讲道论经。
有时与道童游玩二仙山时景。
一日,罗真人坐在云牀上,朝真养性。
少游恭敬伏侍,向前告道:"弟子自从遇乱上山,蒙仙师收育,尘世之念厌冷了,惟是自此长侍师父讲道,便是心愿。 但父母远离,亦非孝理之情。 容弟子归家,奉我父母一同上山,永为师父出家之弟子,便是师父慈悲了呢。"
真人笑道:"这便是不是了。 人之命数,各有天定。 尘世之人,自有尘世之事了。 他一世一身之事,富贵功业之人,富贵自来逼人有,非人人可求得的。 世外之人,自有出家修养之工,以遂岩穴之志。 今你是红尘里事业的人,自然安邦济世,荣亲耀宗,非同小可。 岩穴之栖,讲道养真,即你闲管之事。 且你毕竟成真,自有归宿。 今我有一部《阴符经》,你须留心熟讲,当有后日之需用处。 你其勉之。"
随取牀上一部经文,亲手送与。
少游起身,拜受道:"谨受明教。 仙师父即许以红尘之功业事,伏愿更教前程的事。 学生与华阴县秦家闺女,有唱和诗词之约,可能遂愿于何日乎?"真人道:"婚姻之事,自有月姥之系绳。 你是封妻荫子,万里封候,自然是三妻五妾,各有各人姻缘,自可成就,奚特怎么一个秦女子之眷眷乎?但天机不可轻泄,你宜顺天而候了罢。"
少数复再拜受戒,不敢复问。
真人又道:"音乐是导人气和神怡,体妥息平之初。 是故大舜圣人之君,弹五弦之琴,能使阜民之财,吹九韶之箫,致有凤鸟之仪。 男子之所不可不知者,你其知之乎?"少游对道:"乐者,六艺中次于礼者。 学者有非疏忽而有师受,然后可以传其妙处,至若世俗之音乐,类多诖误,正声雅音,有难传得。 是以不能学得,世间淫佚之声,不愿知了。"
真人道:"善哉言乎,善哉言乎。 道童们呢,过来一个。"
只见那道童应声来立于前,唱个诺。
真人遂命取匣里古琴、牀上玉箫来,随将古乐府微奥之音,次第教授。
少游素是聪明透彻的才,闻一趣,解十音。
不止几日,已尽得其微奥。
复将《阴符经》日日讲颂,多受合辟奇变之旨,亦复精通。
或有认不得的,又承他所授。
真人甚喜,谕道:"日后并自有用时,你其识之。"
少游又拜受命。
自此一连到七个月,光阴倏忽,葭露已换,时值仲秋将尽,少游念念父母一别,又经乱离,不能放心。
一日,真人道:"乐燹已息,道途才平。 你且下山归家,科围退在开春,你其速归,无贻孝廉倚闾之望。"
少游尽宵南望,不胜忧思之际,今闻真人道路之平,喜从天降,心若离弦之矢,告辞罗真人道:"学生不意遭乱,几填沟壑之命,厚蒙师父爱育之恩,多承教诲,虽欲长侍丈席之下,奈父母远在,乱难相阻,生死相味,既知道路之通,不堪久住,就此告归。 日后敬当再造请教,伏愿师父谅恕鸟鸟之情罢。"
真人道:"你自速还,无得再迟。 自后你之一身荣耀,再难相会。"
少游流泪道:"日后如不得再侍师父,学生情愿不敢告辞了。"
真人道:"不须如此,久后有再会之时,各便相须了。"
于是少游深深四叩起来,又与公孙一清掩泪相别。
当晚携了古琴、玉箫,带了杨福,一同下山,取路回向咸宁去了。
姑且慢表扬少游还家,见了父母。
却说杨孝廉送儿子赴京试,膝下无他子女,只与庾夫人相对,时时只说了儿子成名荣耀,以副爷娘之望,以自慰遣。
忽一日道途传说,矿民繁苦,与金人相通,相率为盗,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官军不得禁止。
华阴诸县,兵燹塞路,行旅波荡。
孝廉忧虞百出,但道:"孩儿如已到京,万事都休。 若复尚在途中,如之奈何?"孝廉如此思量,犹且放心不得。
夫人为子之心,不觉放声大哭。
孝廉见此光景,还不免含泪道:"道上之说,未必确的。 窃计行程,想已过了华阴。 过此,前途便不搔扰。 夫人无为过虑。"
虽然如是为说,怀着鬼胎,安危未定。
又过了一个月余,朝廷以年荒兵乱,八方青襟难以齐会,会围退以明年。
华阴数县,敌兵横掠,行旅莫通。
孝廉夫妻尤觉忧闷。
一连过了七个月日,消息杳然。
孝廉只命家僮分头四出探觅找寻,又无苗脉。
一日,庾夫人夜寝朝起,愁眉不展,眼圈儿红了,含了些泪,道:"孩儿消息,一向的不得,只因昨夜五更天,得了一梦,思量实见奇怪。 未知主何吉凶。 好不焦灼的么?"孝廉道:"梦兆符吓,自古或称。 古昔圣人,多有传道,若乎虚假,反能灵应者,圣贤豪杰,神精清明,所思正经,故能然。 后世凡类,精神昏浊,物累牵动,私胜思乱,故梦亦胡乱,反多理外之事。 但所梦怎么反自不悦?"夫人道:"相公所说,总是正经话。 梦对常膳,取一肉馅,才入口中,咬切两分。 内中有骨肉一块,骨插牙齿,牙中血来,将骨肉滤血中见骨,啖分合圆不成吞下。 谅是凶多吉少,是以纳闷不妥了。"
孝廉沉吟良久,才道:"我虽不观杂书,不惯圆梦,只以常理推度,梦事有吉无凶的。"
夫人道:"何所谓也?"孝廉道:"肉开见骨,牙齿血滤,骨肉之间分者合圆也,不是主骨肉重逢。 常膳又是自己家常之间,无乃孩儿消息在此梦的么?"夫人登时愁变为喜,道:"相公之言是了,但愿如相公之圆梦罢。"
孝廉笑道:"我非圆梦,常理然矣。"
仍说些闲话,不在话下。
且说杨少游,离了二仙山,一路取途。
及至华阴县,闾里扫荡,人烟萧条,非复前日之繁华。
随到石桥西望,哪里有粉墙朱楼?但见瓦砾堆积,遗墟茺凉,惟有鸟鹊噪集,衰柳寥落。
杨公子又惊又伤,伫立砉躇,神魂俱碎,复自独言道:"兵革之惨,果如是耶?无乃秦小姐被劫不从,遂见了全家屠戮么?"没奈何,还至店舍,访问仔细,居人俱道:"秦御史潜通矿民,图为内应。 事发被戮,合家数百人,一时弃市。 家产藉没,妇女没入,年多的籍为宫婢,年青的尽入掖庭。 没有一个人之漏。"
少游闻来,大为伤叹,不觉挥泪道:"罪着不轨,死犹不足说,但妇女奚罪?"气色惨淡。
内中一人,斯文打扮,眉目清明,气宇轩昂,年可二十余,见了少游如此光景,便道:"尊兄不知与秦御史有甚亲戚?抑又有宿契么?"少游道:"非是亲戚,便有旧契呢。"
其人道:"尊兄不须问他。"
仍丢开眼色。
少游知有跷蹊,停口不言,只为熟视那人。
那人会意,便道:"尊兄行路之人。 辛苦风霜。 暂移玉趾,和我到前面酒楼坐一坐,供一杯水酒,以表芹意,如何?"少游道:"不敢叨扰。"
那人道:"系是兄宾我主,有何不可?"遂一同起身,来到酒楼上,分东西坐定。
那人叫过酒保,道:"快烫了两角酒,拣好肴膳来,以供尊客些罢。"
酒保诺诺连声去了。
没多时,烫酒上来,先方开条桌子,铺下菜蔬果品,羊肉熟鹅,一般案酒之类。
二人饮过数杯,少游道:"敢请高姓大名。"
其人答道:"在下姓狄,双名弼琦,便是本方人氏。 未知尊兄贵贯亦是此乡么?"少游欠身道:"久仰,久仰。 晚生姓杨,贱名少游,湖广之人。 仲春有事过此,随景登此石桥,偶见楼前柳丝如织,夕烟笼罩,吟诗自娱,不料店舍半夜三更落乱,窜伏岩穴。 刚方闻知,路平兵息。 复路再至,眼见他雕梁绿纱,今作蓬蒿衰草。 锦绣池榭,变为瓦砾乱场。 好不伤心么!"狄弼琦叹出一口气,便道:"兄长知秦年伯被祸之事么?"少游道:"晚弟那里得知?全然不懂了。"
狄弼琦道:"尊兄有所不知。 秦年伯性子清白刚直,久在御史之职,正言极谏,多斥奸党,重忤今吏部甚么张修河。 修河切齿俟衅,必欲陷害秦年伯。 春间矿民和辽兵合势,一省骚扰,久掠华阴之界。 那张修河唱言秦年伯家在华阴,与乱兵结连,要为内应,暗使小人严学初弹了秦年伯,锻炼成狱,合家遭祸,妇女没入。 秦年伯只有一女,才貌兼备,亦在没入于掖庭。 人莫不掩涕,并为时讳,人莫敢诉冤,好不悲伤。"
乃呜咽不成声。
少游闻言,泪落如豆。
弼琦道:"在下与秦御史年伯世交,未知尊兄亦与世交么?"少游道:"不有宿契,窃有佳缘。 在今为镜花水月,说之何益?"弼琦道:"尊兄曾与秦小姐有丝萝之约么?"少游道:"无有。"
弼琦笑道:"然则曷谓之佳缘?"少游道:"蒙兄长错爱,晚弟岂敢有隐。"
逐将唱和杨柳诗一事备说一遍。
弼琦嗟叹不已,复道:"秦家小姐原来名彩凤,以才容擅于一府,今为可怜。 自古道,红颜薄命,是爷又一场。"
相与叹惜,乃开怀畅饮,极其殷懃,少游不胜感谢。
于焉之间,日色将斜。
少游心忙归观,因举袖告别道:"晚弟乱离奔窜之余,归心知矢,不敢久陪,望尊兄谅恕。"
弼琦知不可挽,还了酒钱,一同下楼出门。
半日之间,两情欢洽,不忍剧别。
少游道:"后期虽无定,男儿前定,岂无再会?"弼琦道:"尊兄在途勉旃。"
遂各自分路。
杨公子依前上路,不消多日,来到家中,拜伏爷娘,涕泣请罪。
适才庾夫人说了夜梦,孝廉相对圆梦,说犹未了,孝廉夫妻喜从天降。
庾夫人忙手来抱公子,哭道:"我的儿,几乎想杀了为娘的,闷杀了为娘的!"孝谦呆了半晌,乃道:"乱离奔窜,骨肉相散,自古有的。 孩见落乱于何地方,寄身于何处?今得归回,想来乞食何路,风霜多苦,今使为爷的倒也伤心些啊!"少游遂将华阴半夜遭乱,潜身亡匿,转至二仙山,被罗真人收育,教授《阴符经》,又传授古琴、玉箫之事,一一告诉。
孝廉大为奇喜,不胜感叹,道:"罗真人是一世真仙,活佛似的,其言自有灵应的日呢。"
庾夫人促令他进早膳。
一时老妈、丫鬟们上饭来,大都吃过,摆了。
孝廉出外。
少游又将华阴秦小姐唱酬杨柳诗,后为张修河所谋害,全家被没之事,细述一遍。
夫人尤用嗟惜,道:"秦家女虽有才貌,天缘既无,生死难保,何须挂念。 我有一般主意,自当有好处。"
未知庾夫人有何主意?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