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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杨四正在高兴时候,写好了二排局票,命人拿下楼去。
忽闻大门外人声嘈杂,彼此吃了一惊。
究竟什么事情呢?这样的大惊小怪,实是做小说的伎俩,有意要恐吓看官们,姑作此惊人之笔。
但这片声音。
岂没有一些儿缘故?不要说我做书的必须表明,就是当时杨四同众人,一个个都到楼窗前查问。
黛玉是更觉心慌,即差娘姨去观看。
及至听得下面回答,方知是祥甫叫的陆昭容,轿子将到门前,不知怎样,那个抬轿的龟奴滑了一跤,跌得四脚朝天,把昭容也跌出轿来。
所以昭容同跟局的大姐将龟奴骂个不休,惊动了黛玉家的相帮,以及邻居的王八,都来看视。
你一言,我一语,和着叫骂之声,闹成一片。
此刻打听明白,大家方才心定。
一面娘姨下楼,把局票交鳖腿分送;一面昭容已上楼头,口中犹骂"杀千刀"不止,直至黛玉房里,方始停口不骂。
先叫应了祥甫,又招呼了几位认识的客人,即在旁边坐下。
杨四见昭容面皮紫涨,头发蓬松,虽未跌伤,却已受惊不小,呆呆的坐在那里,娇喘吁吁,一言不发。
祥甫问道:"你可曾跌痛没有?究竟怎样跌出来的?"昭容道:"今朝并勿落啥格雨,勿知哪哼格格杀千刀,勿小心滑仔一交,连奴也跌出来。 故歇臂膊浪搭仔腰里向,还勒里痛来呀!"说罢,伸出玉臂,与祥甫观看,果然擦去了一片浮皮。
祥甫十分怜惜。
杨四忍不住笑道:"今天我们吃酒,一定要大发财,不然怎得他元宝翻身呢?"说得众人大笑。
昭容就伸手将杨四打了一记,说道:"奴末跌得蛮痛,还要说格种闲话,阿要气数!"黛玉也说:"杨老勿应该说格。 阿姊动气,譬如俚放仔一个屁末哉。"
杨四道:"怪不道有些臭,你在那里放屁呢!"黛玉道:"嘴凶,要罚罚末好得来。"
杨四道:"是我不好。 你要罚我什么,你尽管儿说罢。"
黛玉刚要回答,只见众客所叫的二排局陆陆续续的来了。
这几位校书叫什么名姓,我也不细细交代了;倘一个个都要说出来,未免觉得太烦,倒不如简洁些的好。
此时头排局坐了许久,都要到别处转局去了。
惟李三三与左红玉来得稍迟,故又坐了片刻,方才各去。
临行之际,无非说"某老停歇到倪搭来,倪勒浪望格"这两句话,都是一样的。
头排局虽已尽去,然房中依旧挤满。
二排来的校书各唱了一只曲子,不是京调昆腔,定是俞调小曲。
有的弹着琵琶,有的拉着胡琴,闹了好一回工夫。
杨四又与众客豁了一个通关,开怀畅饮,直吃到一点半钟。
昭容同二排局陆续散去,众客也见时候不早,大家要了饭吃,各向主人道谢,起身散席。
洗过了脸,用了一杯茶,都与主人告辞。
杨四一一拱手相送。
黛玉也说了几声"待慢,对勿住,扶梯浪走好。 各位请明朝来嗄"。
说罢,回身同杨四进房。
杨四即坐在榻上,黛玉见席面收拾开了,然后走将过来,与杨四装了几筒烟。
杨四吃毕,方与黛玉说道:"此刻有两点多钟,我也要回去了。"
黛玉道:"辰光勿早勒海哉,今夜住勒里仔罢,横竖勿怕啥夫人格,有啥要紧介?"这句话,正合杨四之意。
杨四本欲不去,自己未便说出,只要黛玉一留就,趁水推船的说道:"我怎好住在此间?况且我的马夫还在那里等我呢。"
黛玉道:"勿嫌倪待慢末,住勒里仔。 马夫末好叫俚转去格。"
杨四点了一点头。
黛玉即唤大姐阿金到外面去回覆马夫,叫他不必再等,明日过来伺候罢。
交代已毕,仍与杨四装烟。
面对面横在榻上,唧唧哝哝,讲不尽知心着意的话。
杨四被他迷恋,又有了七八分酒意,不觉兴致勃然,就伸手勾着黛玉粉颈说道:"时候不早,我们去睡罢。"
黛玉道:"性急,让奴通好仔头,舒齐停当,难未好困。"
说罢,起身至妆台前,自有娘姨,大姐等伏侍,卸去了妆,把首饰放好,然后亲手与杨四宽去长衫,自己也将衣服脱了,双双同上牙床。
说不尽翡翠衾中乐趣,芙蓉帐里恩情,如胶如漆,海誓山盟。
此时的风流情景,谅看官们都是过来人,无庸在下表明。
况说出来也味同嚼蜡,徒伤阴骘,不如不说的为妙,免得年轻子弟看了这部书,变坏了气质。
看官们以为然否?
话休絮烦。
且说杨四同黛玉直困到日满纱窗,钟鸣十二,方各起身梳洗。
杨四吃了几筒烟,与黛玉闲谈了一回,已是午餐时候。
用过中膳,正想同黛玉到味莼园"即今张园"去游览,忽闻马夫在外伺候说:"家中有事,太太命我来的,即请老爷回府。"
杨四没法,只得别了黛玉,上车而返。
那知家里并无大事,是一个亲戚要向他移借银钱。
杨四听了,虽不免应酬些些,心中却恼恨异常,因被他扰了清兴。
所以一到来朝,嘱咐家人:"嗣后寻常小事,不必前来请我。"
说毕,即忙乘车而往,并不向别处兜搭,直至黛玉家里。
追欢取乐,形影相随,你贪我爱,似漆如胶。
不是招朋引友,饮酒碰和,定是与黛玉看戏、游园、坐马车、吃番菜。
入则同处,出则同行;两情欢悦,十分亲热,真如鹣鹣比翼、鲽鲽比目一般。
杨四被其迷恋,一连住了两三个月,家中没有四五次回去,银钱也不知费了多少。
无论黛玉要买什么东西,只消开一声口,立刻命人去办到;除却世上罕有的,方肯罢休。
既是照这等说法,杨四为什么不早早娶他呢?其中有个缘故。
盖杨四是阅历过来的人,虽久想把黛玉娶归,却不肯造次而行,有心要窥他举动,察他性情。
如果相处得久的,方才将他脱籍。
可见杨四的老练,与寻常迷恋者不同。
那晓得黛玉尤其利害,处处迎合杨四之意,要长就长,要短就短,没一件不投其所好。
而且在杨四面前,做出那举止端庄,语言稳重,性格温柔,行为慷慨,颇有大家风范。
虽交好了两三月,也瞧不出他半点儿破绽,仿佛一心一意定要嫁他的样子。
近日来,连堂差也不愿出去了,朝夕陪着杨四取乐,寸步不离。
你想他的媚术利害不利害呢?凭你杨四老练,有阅历,有识见,终难免上了他的当,以为天下的妓女,照这样的有情有义,除去了林黛玉一个,只怕没有第二个再找得出,故娶他的主见已定,不过尚未出口罢了。
闲话少叙。
单讲那一天,杨四傍晚归家,见书房内桌子上放着一张梅红帖儿。
顺手取过来一看,原来是蔡谦良纳妾,择于八月中秋日,在家请酒,取人月双圆之意,不觉打动了自己念头:"他既娶了金巧林,我也须把黛玉娶归,方如我愿。"
故在家过了一宵,来日起身,看报时钟敲了十一下,即坐了自己包车,一径到兆贵里。
停车入内,上楼进房,却巧黛玉梳妆乍毕,一见杨四,即忙叫应道:"杨老,昨日夜快去仔,倪得着一个信息呀。"
杨四道:"什么信息呢?"黛玉道:"就是兆富里格巧林姐,听说八月半要嫁哉!嫁拨勒格朋友,叫啥格蔡谦良。 阿曾晓得信息格来介?"杨四道:"晓得晓得。 他有请酒帖子来邀我的。 到时候,我们两个人少不得要去贺贺他呢。"
黛玉道:"自然倪要去格。 奴倒是看格朋友,面孔亦黄亦瘦,像煞烟量野大笃。"
杨四道:"怎么不大?他的烟一夜吃到天亮,所以别人不叫他蔡谦良,都叫他‘蔡天亮’,就是这个意思。 如今他娶了巧林,一定睡觉要改早些,不然,怎样养得儿子呢?"黛玉道:"杨老说说末,就要说格种发松闲话来哉。 俚笃养儿子,费心得格,勿见得要帮忙勒海。"
杨四道:"有你在这里,即使他请我帮忙,我也不敢去。"
说罢,哈哈大笑。
黛玉听了,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亦要瞎三话四,拿奴得来寻开心哉。 若再说,奴要认真格!"杨四道:"我是顽话,你不要认真。 为因他必须天亮好睡,故我说他养不得儿子。 如果他肯做日戏,难道真真养不出吗?"这几句话,引得黛玉同大姐、娘姨等辈个个发笑。
杨四又问黛玉道:"你可晓得巧林的身价,谦良出了多少,究竟怎样定局的?"黛玉道:"倪底细末勿晓得。 巧林格身价,听说是三千块洋钱,外加除牌子喜封等项,总共五百多块,亦算无啥格哉。"
杨四听了点点头,我将来娶他,也有个底盘了。
可见得从前娶妾,价值尚廉,任凭是极红的妓女,至多不过三四千元。
到了目今,动不动一万八千,老鸨狮子大开口,望天讨价,毫不为怪。
自有那班瘟生洋盘老官去答应他,以致价钱愈弄愈大。
还有一种妓女身体是自己的,弄得满身是债,只好想法嫁人。
有人娶了他,与他还了债,当时跟了你走;不到一年半载,依旧出来。
譬如代他洗了一个浴,白费了许多银子,翻让他逍遥自在,仍做他的生意,你想这样贱妓,娶得娶不得?可恨不可恨?所以我做书的不惮苦口,奉劝爱嫖诸公,回头猛省,切勿惑他狐媚,坏了身家性命。
倘执迷不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怕追悔也无及了。
话休烦琐。
当时杨四说笑了一回,用过午膳,仍与黛玉出去坐马车,到味莼园、申园"即今之愚园"两处品茗乘凉,直至晚上方归。
因以前坐夜马车的甚多,不比目下有了避暑园、如新园、寄园等类,有四五处所在,都开设在闸北杉板厂左近,虽是用芦席凉棚搭起来的,称不得是花园,然内中有影戏、戏法、焰火,以及滩簧、说书、大餐、茶酒等,色色俱全,以鼓游人之兴,而且地甚幽静,自有一班红男绿女借此为藏垢纳污之所。
所以这一带地方,从五月至七月,车声辚辚,马蹄得得,彻夜不绝,颇为热闹。
开园的莫不利市三位,以致一年更盛一年。
若讲数十年前,不但没有听见,并且没有这个名目。
即使在家怕热,至多坐了一部马车,在静安寺、黄浦滩等处兜了几个圈子,就算数了。
故杨四与黛玉见天色已晚,遂即乘车归家。
好在此时是七月下旬,日间虽热,到了晚上,天气已经凉爽,无庸在外避暑了。
杨四仍宿在黛玉家里,天天与黛玉寻欢。
又连住了半月有余,屈指一算,后天已届中秋,端整了四色贺礼,写好了一个名帖,并不关会家中,即命相帮送去。
黛玉的贺礼是送与金巧林的,无非是手帕、香水、脂粉等物,也算出阁的添房,自命大姐前去相送,不须细表。
转瞬之间,已是十五。
那一天,杨四清早起身,即同黛玉前往。
正是:
莫羡良缘成永好,须知同病竟相怜。
要知谦良纳妾怎样热闹,以及杨四怎样议娶黛玉,都在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