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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秀实 子伯伦
颜真卿 子頵曾孙弘式
段秀实,字成公,陇州阳人也。
祖达,左卫中郎。
父行琛,洮州司马,以秀实赠扬州大都督。
秀实性至孝,六岁,母疾,水浆不入口七日,疾有间,然后饮食。
及长,沉厚有断。
天宝四载,安西节度马灵察署为别将,从讨护蜜有功,授安西府别将。
七载,高仙芝代灵察,举兵围怛逻斯,黑衣救至,仙芝大衄,军士相失。
夜中闻都将李嗣业之声,因大呼责之曰:"军败而求免,非丈夫也。"
嗣业甚惭,遂与秀实收合散卒,复得成军。
师还,嗣业请于仙芝,以秀实为判官,授斥候府果毅。
十二载,封常清代仙芝,讨大勃律,师次贺萨劳城,战而胜。
常清逐之,秀实进曰:"贼兵羸,饵我也,请备左右,搜其山林。"
遂歼其伏,改绥德府折冲。
肃宗即位于灵武,征安西兵节度使梁宰,宰潜怀异图。
秀实谓嗣业曰:"岂有天子告急,臣下晏然,信浮妄之说,岂明公之意耶?"嗣业遂见宰,请发兵,从之。
乃出步骑五千,令嗣业统赴朔方,以秀实为援,累有战功。
而秀实父殁,哀毁过礼。
嗣业既授节制,思秀实如失左右手,表请起复,为义王友,充节度判官。
安庆绪奔鄴,嗣业与诸军围之,安西辎重委于河内。
乃奏秀实为怀州长史,知军州,加节度留后。
诸军进战于愁思冈,嗣业为流矢所中,卒于军,众推安西兵马使荔非元礼代之。
秀实闻嗣业之丧,乃遗先锋将白孝德书,令发卒护嗣业丧送河内。
秀实率将吏哭待于境,倾私财以奉葬事。
元礼多其义,奏试光禄少卿,依前节度判官。
邙山之败,军徙翼城,元礼为麾下所杀,将佐亦多遇害,而秀实独以智全。
众推白孝德为节度使,人心稍定。
又迁试光禄卿,为孝德判官。
孝德改镇邠宁,奏秀实试太常卿、支度营田二副使。
大军西迁,所过掠夺。
又以邠宁乏食,难于馈运,乃请军于奉天。
是时公廪亦竭,县吏忧恐多逃匿,群行剽盗,孝德不能禁。
秀实私曰:"使我为军候,当不如此。"
军司马言之,遂以秀实为都虞候,权知奉天行营事,号令严一,军府安泰,代宗闻而嗟赏久之。
兵还于邠宁,复为都虞候,寻拜泾州刺史。
大历元年,马璘奏加开府仪同三司。
军中有能引二十四弓而犯盗者,璘欲免之,秀实曰:"将有私爱,则法令不一,虽韩、白复生,亦不能为理。"
璘善其议,竟使杀之。
璘决事有不合理者,必固争之,得璘引过乃已。
璘城泾州,秀实掌留后,归还,加御史中丞。
璘既奉诏徙镇泾州,其士众尝自四镇、北庭赴难中原,侨居骤移,颇积劳怨。
刀斧将王童之因人心动摇,导以为乱。
或告其事,且曰:"候严,警鼓为约矣。"
秀实乃召鼓人,阳怒失节,且戒之曰:"每更筹尽,必来报。"
每白之,辄延数刻,四更毕而曙。
既差互,童之乱不能作。
明日,告者复曰:"今夜将焚草场,期救火者同作乱。"
秀实使严加警备。
夜半火发,乃使令于军中曰:"救火者斩。"
童之居外营,请入救火,不许。
明日斩之,捕杀其党凡十余人以徇,曰:"敢后徙者族!"于是迁泾州。
既至其理所,人烟夐绝,且无廪食。
朝廷忧之,遂诏璘遥管郑、颍二州,以赡泾原军,俾秀实为留后,二州甚理。
璘思其绩用,又奏行军司马,兼都知兵马使。
八年,吐蕃来寇,战于盐仓,我军不利。
璘为寇戎所隔,逮暮未还,败将溃兵争道而入。
时都将焦令谌与诸将四五辈狼狈而至,秀实召让之曰:"兵法:失将,麾下当斩。 公等忘其死而欲安其家耶!"令谌等恐惧,下拜数十。
秀实乃悉驱城中士卒未出战者,使骁将统之,东依古原,列奇兵示贼将战,且以收合败亡。
蕃众望之,不敢逼。
及夜,璘方获归。
十一年,璘疾甚,不能视事,请秀实摄节度副使兼左厢兵马使。
秀实乃以十将张羽飞为招召将,分兵按甲,以备非常。
璘卒,而军中行哭赴丧事于内,李汉惠接宾客于外,非其亲不得居丧侧,族谈离立者捕而囚之。
都虞候史廷干、裨将崔珍张景华谋作乱,秀实乃送廷干于京师,徙珍及景华外镇,军中遂定,不戮一人。
寻拜秀实泾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四镇北庭行军泾原郑颍节度使。
三四年间,吐蕃不敢犯塞,清约率易,远近称之。
非公会,不听乐饮酒,私室无妓媵,无赢财,退公之后,端居静虑而已。
德宗嗣位,就加检校礼部尚书、张掖郡王。
建中元年,宰相杨炎欲行元载旧志,筑原州城,开陵阳渠,诏中使上闻,仍问秀实可否之状。
秀实以为方春不可兴土功,请俟农隙。
炎以其沮己之谋,遂除司农卿,以邠宁节度李怀光兼泾原节度使,以事西拓。
无何,刘文喜叛,亦不果城。
四年,硃泚盗据宫阙,源休教泚伪迎銮驾,阴济逆志。
泚乃遣其将韩旻领马步三千疾趋奉天。
时苍黄之中,未有武备。
泚以秀实尝为泾原节度,颇得士心,后罢兵权,以为蓄愤且久,必肯同恶,乃召与谋议。
秀实初诈从之,阴说大将刘海宾、何明礼、姚令言判官岐灵岳同谋杀泚,以兵迎乘舆。
三人者,皆秀实夙所奖遇,遂皆许诺。
及韩旻追驾,秀实以为宗社之危,期于顷刻,乃使人走谕灵岳,窃令言印。
不遂,乃倒用司农印印符以追兵。
旻至骆驿得符,军人亦莫辩其印文,惶遽而回。
秀实谓海宾等曰:"旻之来,吾党无遗类矣!我当直搏杀泚,不得则死,终不能向此贼称臣。"
乃与海宾约,事急为继,而令明礼应于外。
明日,泚召秀实议事,源休、姚令言、李忠臣、李子平皆在坐。
秀实戎服,与泚并膝,语至僭位,秀实勃然而起,执休腕夺其象笏,奋跃而前,唾泚面大骂曰:"狂贼,吾恨不斩汝万段,我岂逐汝反耶!"遂击之。
泚举臂自捍,才中其颡,流血匍匐而走。
凶徒愕然,初不敢动;而海宾等不至,秀实乃曰:"我不同汝反,何不杀我!"凶党群至,遂遇害焉。
海宾、明礼、灵岳相次被杀。
德宗在奉天闻其事,惜其委用不至,垂涕久之。
初,秀实见禁兵寡少,不足以备非常,乃上疏曰:"臣闻天子曰万乘,诸侯日千乘,大夫曰百乘,此盖以大制小,以十制一也。 尊君卑臣,强干弱枝之义,在于此矣。 今外有不庭之虏,内有梗命之臣,窃观禁兵不精,其数全少,卒有患难,将何待之!且猛虎所以百兽畏者,为爪牙也。 若去其爪牙,则犬彘马牛悉能为敌。 伏愿少留圣虑,冀裨万一。"
及泾原兵作乱,召神策六军,遂无一人至者。
秀实守节不二,竟殁于贼,其明略义烈如此。
兴元元年二月,诏曰:"见危致命之谓忠,临义有勇之谓烈。 惟尔励臣节,不惮杀身;惟予式嘉乃勋,懋昭大典。 曰台不德,罔克若天,遘兹殷忧,变起都邑。 惟尔卿士,嗷然靡依,逼畏所加,淄渑共混。 故开府仪同三司、检校礼部尚书、兼司农卿、上柱国、张掖郡王段秀实,操行岳立,忠厚精至,义形于色,勇必有仁。 顷者尝镇泾原,克著威惠,叛卒知训,咨尔以诚。 贼泚藏奸,欺尔以诈。 守人臣之大节,见元恶之深情,端委国门,挺身白刃。 誓碎凶渠之首,以敌君父之仇,视死如归,履虎致咥。 噫,天未悔祸,事乖垂成,雄风壮图,振骇群盗。 昔王蠋守死以全节,周顗正色而抗词,惟我信臣,无愧前哲。 声震寰宇,义冠古今,足以激励人伦,光昭史册。 不有殊等之赏,孰表非常之功。 爰议畴庸,特超检限,著之甲令,树此风声。 可赠太尉,谥曰忠烈,宣付史官,仍赐实封五百户、庄宅各一区。 长子与三品正员官,诸子并与五品正员官。 仍废朝三日,收京城之后,以礼葬祭,旌表门闾。 朕承天子人,临驭亿兆,一夫不获,时予之辜,况诚信不达,屡致寇戎,使抱义之臣陷于凶逆。 有临危致命,殁而逾彰;有因事成功,权以合道。 苟利社稷,存亡一致,酬报之典,岂限常伦。 并委所司访其事迹,续具条奏,当加褒异,锡其井赋。 图形云阁,书功鼎彝,以彰我有服节死义之臣,传于不朽。"
德宗还京,又诏曰:"赠太尉秀实,授乎贞烈,激其颓风,苍黄之中,密蕴雄断。 将纾国难,诡收寇兵,挠其凶谋,果集吾事。 挺身径进,奋击渠魁,英名凛然,振迈千古。 宜差官致祭,并旌表门闾,缘葬所须,一切官给。 仍于墓所官为立碑,以扬徽烈。"
自贞元后累朝凡赦书节文褒奖忠烈,必以秀实为首。
其子伯伦,累官至太子詹事。
大和二年正月奏:"亡父赠太尉秀实,准前后制敕令所司置庙立碑,今营造已毕,取今月二十五日行升祔礼。"
诏曰:"秀实忠卫宗社,功配庙食,义风所激,千载凛然。 间代勋力,须异等夷,宜赐绫绢五百疋,以度支物充。 仍令所司供少牢,并给卤簿人夫,兼太常博士一人检校。"
寻加伯伦检校左散骑常侍,兼殿中监。
大和四年十一月,迁右金吾卫大将军、兼御史大夫,充街使。
八年七月,检校工部尚书,充福建等州都团练观察使,入为太仆卿,卒。
宰臣李石奏曰:"伯伦,秀实之子。 自古殁身以卫社稷者,无如秀实之贤。"
文宗悯然曰:"伯伦宜加赙赠。"
仍辍朝一日,以礼忠臣之嗣。
颜真卿,字清臣,琅邪临沂人也。
五代祖之推,北齐黄门侍郎。
真卿少勤学业,有词藻,尤工书。
开元中,举进士,登甲科。
事亲以孝闻。
四命为监察御史,充河西陇右军试覆屯交兵使。
五原有冤狱,久不决,真卿至,立辩之。
天方旱,狱决乃雨,郡人呼之为"御史雨"。
又充河东朔方试覆屯交兵使。
有郑延祚者,母卒二十九年,殡僧舍垣地,真卿劾奏之,兄弟三十年不齿,天下耸动。
迁殿中侍御史、东都畿采访判官,转侍御史、武部员外郎。
杨国忠怒其不附己,出为平原太守。
安禄山逆节颇著,真卿以霖雨为托,修城浚池,阴料丁壮,储廪实,乃阳会文士,泛舟外池,饮酒赋诗。
或谗于禄山,禄山亦密侦之,以为书生不足虞也。
无几,禄山果反,河朔尽陷,独平原城守具备,乃使司兵参军李平驰奏之。
玄宗初闻禄山之变,叹曰:"河北二十四郡,岂无一忠臣乎!"得平来,大喜,顾左右曰:"朕不识颜真卿形状何如,所为得如此!"禄山初尚移牒真卿,令以平原、博平军屯七千人防河津,以博平太守张献直为副。
真卿乃募勇士,旬日得万人,遣录事参军李择交统之简阅,以刁万岁、和琳、徐浩、马相如、高抗朗等为将。
禄山既陷洛阳,杀留守李忄妻、御史中丞卢奕、判官蒋清,以三首遣段子光来徇河北。
真卿恐摇人心,乃许谓诸将曰:"我识此三人,首皆非也。"
遂腰斩子光,密藏三首。
异日,乃取三首冠饰,草续支体,棺敛祭殡,为位恸哭,人心益附。
禄山遣其将李饮凑、高邈、何千年等守土门。
真卿从父兄常山太守杲卿与长史袁履谦谋杀凑、邈,擒千年送京师。
土门既开,十七郡同日归顺,共推真卿为帅,得兵二十余万,横绝燕、赵。
诏加真卿户部侍郎,依前平原太守。
清河客李萼,年二十余,与郡人来乞师,谓真卿曰:"闻公义烈,首唱大顺,河朔诸郡恃公为长城。 今清河,实公之西邻也,仆幸寓家,得其虚实,知可为长者用。 今计其蓄积,足以三平原之富,士卒可以二平原之强。 公因而抚之,腹心辅车之郡,其他小城,运之如臂使指耳。 唯公所意,谁敢不从。"
真卿借兵千人。
萼将去,真卿谓之曰:"兵出也,吾子何以教我?"萼曰:"今闻朝廷使程千里统众十万自太行东下,将出郭口,为贼所扼,兵不得前。 今若先伐魏郡,斩袁知泰,太守司马垂使为西南主;分兵开郭口之路,出千里之兵使讨鄴、幽陵;平原、清河合同志十万之众徇洛阳,分兵而制其冲。 计王师亦不下十万,公当坚壁,无与挑战,不数十日,贼必溃而相图矣。"
真卿然之,乃移牒清河等郡,遣其大将李择交、副将平原县令范东馥、裨将和琳、徐浩等进兵,与清河四千人合势,而博平以千人来,三郡之师屯于博平,去堂邑县西南十里。
袁知泰遣其将白嗣深、乙舒蒙等以二万人来拒战,贼大败,斩首万余级。
肃宗幸灵武,授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河北采访招讨使。
禄山乘虚遣史思明、尹子奇急攻河北诸郡,饶阳、河间、景城、东安相次陷没,独平原、博平、清河三郡城守,然人心危荡,不可复振。
至德元年十月,弃郡渡河,历江淮、荆襄。
二年四月,朝于凤翔,授宪部尚书,寻加御史大夫。
中书舍人兼吏部侍郎崔漪带酒容入朝,谏议大夫李何忌在班不肃,真卿劾之;贬漪为右庶子,何忌西平郡司马。
元帅广平王领朔方蕃汉兵号二十万来收长安,出辞之日,百僚致谒于朝堂。
百僚拜,答拜,辞亦如之。
王当阙不乘马,步出木马门而后乘。
管崇嗣为王都虞候,先王上马,真卿进状弹之。
肃宗曰:"朕儿子每出,谆谆教诫之,故不敢失礼。 崇嗣老将,有足疾,姑欲优容之,卿勿复言。"
乃以奏状还真卿。
虽天子蒙尘,典法不废。
洎銮舆将复宫阙,遣左司郎中李巽先行,陈告宗庙之礼,有司署祝文,称"嗣皇帝"。
真卿谓礼仪使崔器曰:"上皇在蜀,可乎?"器遽奏改之。
中旨宣劳,以为名儒深达礼体。
时太庙为贼所毁,真卿奏曰:"春秋时,新宫灾,鲁成公三日哭。 今太庙既为盗毁,请筑坛于野,皇帝东向哭,然后遣使。"
竟不能从。
军国之事,知无不言。
为宰相所忌,出为同州刺史,转蒲州刺史。
为御史唐旻所构,贬饶州刺史。
旋拜升州刺史、浙江西道节度使,征为刑部尚书。
李辅国矫诏迁玄宗居西宫,真卿乃首率百僚上表请问起居,辅国恶之,奏贬蓬州长史。
代宗嗣位,拜利州刺史,迁户部侍郎,除荆南节度使,未行而罢,除尚书左丞。
车驾自陕将还,真卿请皇帝先谒五陵、九庙而后还宫。
宰相元载谓真卿曰:"公所见虽美,其如不合事宜何?"真卿怒,前曰:"用舍在相公耳,言者何罪?然朝廷之事,岂堪相公再破除耶!"载深衔之。
旋改检校刑部尚书知省事,累进封鲁郡公。
时元载引用私党,惧朝臣论奏其短,乃请:百官凡欲论事,皆先白长官,长官白宰相,然后上闻。
真卿上疏曰:
御史中丞李进等传宰相语,称奉进止:"缘诸司官奏事颇多,朕不惮省览,但所奏多挟谗毁;自今论事者,诸司官皆须先白长官,长官白宰相,宰相定可否,然后奏闻者。"
臣自闻此语已来,朝野嚣然,人心亦多衰退。
何则?诸司长官皆达官也,言皆专达于天子也。
郎官、御史者,陛下腹心耳目之臣也。
故其出使天下,事无巨细得失,皆令访察,回日奏闻,所以明四目、达四聪也。
今陛下欲自屏耳目,使不聪明,则天下何述焉。
《诗》云:"营营青蝇,止于棘。 谗言罔极,交乱四国。"
以其能变白为黑,变黑为白也。
诗人深恶之,故曰:"取彼谗人,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则夏之伯明、楚之无极、汉之江充,皆谗人也,孰不恶之?陛下恶之,深得君人之体矣。
陛下何不深回听察,其言虚诬者,则谗人也,因诛殛之;其言不虚者,则正人也,因奖励之。
陛下舍此不为,使众人皆谓陛下不能明察,倦于听览,以此为辞,拒其谏诤,臣窃为陛下痛惜之。
臣闻太宗勤于听览,庶政以理,故著《司门式》云:"其有无门籍人,有急奏者,皆令监门司与仗家引奏,不许关碍。"
所以防壅蔽也。
并置立仗马二匹,须有乘骑便往,所以平治天下,正用此道也。
天宝已后,李林甫威权日盛,群臣不先谘宰相辄奏事者,仍托以他故中伤,犹不敢明约百司,令先白宰相。
又阉官袁思艺日宣诏至中书,玄宗动静,必告林甫,先意奏请,玄宗惊喜若神。
以此权柄恩宠日甚,道路以目。
上意不下宣,下情不上达,所以渐致潼关之祸,皆权臣误主,不遵太宗之法故也。
陵夷至于今日,天下之蔽,尽萃于圣躬,岂陛下招致之乎?盖其所从来者渐矣。
自艰难之初,百姓尚未凋纮,太平之理,立可便致。
属李辅国用权,宰相专政,递相姑息,莫肯直言。
大开三司,不安反侧,逆贼散落,将士北走党项,合集士贼,至今为患。
伪将更相惊恐,因思明危惧,扇动却反。
又今相州败散,东都陷没,先帝由此忧勤,至于损寿,臣每思之,痛切心骨。
今天下兵戈未戢,疮磐未平,陛下岂得不日闻谠言以广视听,而欲顿隔忠谠之路乎!臣窃闻陛下在陕州时,奏事者不限贵贱,务广闻见,乃尧、舜之事也。
凡百臣庶以为太宗之理,可翘足而待也。
臣又闻君子难进易退,由此言之,朝廷开不讳之路,犹恐不言,况怀厌怠,令宰相宣进止,使御史台作条目,不令直进。
从此人人不敢奏事,则陛下闻见,只在三数人耳。
天下之士,方钳口结舌,陛下后见无人奏事,必谓朝廷无事可论,岂知惧不敢进,即林甫、国忠复起矣。
凡百臣庶,以为危殆之期,又翘足而至也。
如今日之事,旷古未有,虽李林甫、杨国忠犹不敢公然如此。
今陛下不早觉悟,渐成孤立,后纵悔之无及矣!臣实知忤大臣者,罪在不测,不忍孤负陛下,无任恳迫之至。
其激切如此。
于是中人争写内本布于外。
后摄祭太庙,以祭器不修言于朝,载坐以诽谤,贬硖州别驾、抚州湖州刺史。
元载伏诛,拜刑部尚书。
代宗崩,为礼仪使。
又以高祖已下七圣谥号繁多,乃上议请取初谥为定。
袁傪以谄言排之,遂罢。
杨炎为相,恶之,改太子少傅,礼仪使如旧,外示崇宠,实去其权也。
卢杞专权,忌之,改太子太师,罢礼仪使,谕于真卿曰:"方面之任,何处为便?"真卿候杞于中书曰:"真卿以褊性为小人所憎,窜逐非一。 今已羸老,幸相公庇之。 相公先中丞传首至平原,面上血真卿不敢衣拭,以舌舐之,相公忍不相容乎?"杞矍然下拜,而含怒心。
会李希烈陷汝州,杞乃奏曰:"颜真卿四方所信,使谕之,可不劳师旅。"
上从之,朝廷失色,李勉闻之,以为失一元老,贻朝廷羞,乃密表请留。
又遣逆于路,不及。
初见希烈,欲宣诏旨,希烈养子千余人露刃争前迫真卿,将食其肉。
诸将丛绕慢骂,举刃以拟之,真卿不动。
希烈遽以身蔽之,而麾其众,众退,乃揖真卿就馆舍。
因逼为章表,令雪己,愿罢兵马。
累遣真卿兄子岘与从吏凡数辈继来京师。
上皆不报。
每于诸子书,令严奉家庙,恤诸孤而已。
希烈大宴逆党,召真卿坐,使观倡优斥黩朝政为戏,真卿怒曰:"相公,人臣也,奈何使此曹如是乎?"拂衣而起,希烈惭,亦呵止。
时硃滔、王武俊、田悦、李纳使在坐,目真卿谓希烈曰:"闻太师名德久矣,相公欲建大号,而太师至,非天命正位?欲求宰相,孰先太师乎?"真卿正色叱之曰:"是何宰相耶!君等闻颜杲卿无?是吾兄也。 禄山反,首举义兵,及被害,诟骂不绝于口。 吾今生向八十,官至太师,守吾兄之节,死而后已,岂受汝辈诱胁耶!"诸贼不敢复出口。
希烈乃拘真卿,令甲士十人守,掘方丈坎于庭,曰"坑颜",真卿怡然不介意。
后张伯仪败绩于安州,希烈令赉伯仪旌节首级讠夸示真卿,真卿恸哭投地。
后其大将周曾等谋袭汝州,因回兵杀希烈,奉真卿为节度。
事泄,希烈杀曾等,遂送真卿于龙兴寺。
真卿度必死,乃作遗表,自为墓志、祭文,常指寝室西壁下云:"吾殡所也。"
希烈既陷汴州,僭伪号,使人问仪于真卿,真卿曰:"老夫耄矣,曾掌国礼,所记者诸侯朝觐礼耳。"
兴元元年,王师复振,逆贼虑变起蔡州,乃遣其将辛景臻、安华至真卿所,积柴庭中,沃之以油,且传逆词曰:"不能屈节,当自烧。"
真卿乃投身赴火,景臻等遽止之,复告希烈。
德宗复宫阙,希烈弟希倩在硃泚党中,例伏诛。
希烈闻之怒。
兴元元年八月三日,乃使阉奴与景臻等杀真卿。
先曰:"有敕"。
真卿拜,奴曰:"宜赐卿死。"
真卿曰:"老臣无状,罪当死,然不知使人何日从长安来?"奴曰:"从大梁来。"
真卿骂曰:"乃逆贼耳,何敕耶!"遂缢杀之,年七十七。
及淮、泗平,贞元元年,陈仙奇使护送真卿丧归京师。
德宗痛悼异常。
废朝五日,谥曰文忠。
复下诏曰:"君臣之义,生录其功,殁厚其礼,况才优匡国,忠至灭身。 朕自兴叹,劳于寤寐。 故光禄大夫、守太子太师、上柱国、鲁郡公颜真卿,器质天资,公忠杰出,出入四朝,坚贞一志。 属贼臣扰乱,委以存谕,拘肋累岁,死而不挠,稽其盛节,实谓犹生。 朕致贻斯祸,惭悼靡及,式崇嘉命,兼延尔嗣。 可赠司徒,仍赐布帛五百端。 男頵、硕等丧制终,所司奏超授官秩。"
贞元六年十一月南郊,赦书节文授真卿一子五品正员官,故頵得录用。
文宗诏曰:"朕每览国史,见忠烈之臣,未尝不嗟叹久之,思有以报。 如闻从览、弘式,实杲卿、真卿之孙。 永惟九原,既不可作,旌其嗣续,谅协典彝。 考绩已深于宦途者,命列于中台;官次未齿于搢绅者,俾佐于左辅。 庶使天下再新义风。"
以真卿曾孙弘式为同州参军。
国,是武之英也;苟无杨炎弄权,若任之为将,遂展其才,岂有硃泚之祸焉!如清臣富于学,守其正,全其节,昌文之杰也;苟无卢杞恶直,若任之为相,遂行其道,岂有希烈之叛焉!夫国得贤则安,失贤则危。
德宗内信奸邪,外斥良善,几致危亡,宜哉。
噫,"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二君守道殁身,为时垂训,希代之士也,光文武之道焉。
赞曰:自古皆死,得正为顺。
二公云亡,万代垂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