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书 列传第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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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唐书》 列传第六十九 沈昫

○杨绾崔祐甫 子植植再从兄俊

常衮

杨绾,字公权,华州华阴人也。

祖温玉,则天朝为户部侍郎、国子祭酒。

父侃,开元中醴泉令,皆以儒行称。

绾生聪惠,年四岁,处群从之中,敏识过人。

尝夜宴亲宾,各举坐中物以四声呼之,诸宾未言,绾应声指铁灯树曰:"灯盏柄曲。"

众咸异之。

及长,好学不倦,博通经史,九流七略,无不该览,尤工文辞,藻思清赡。

而宗尚玄理,沉静寡欲,常独处一室,左右经书,凝尘满席,澹如也。

含光晦用,不欲名彰,每属文,耻于自白,非知己不可得而见。

早孤家贫,养母以孝闻,甘旨或阙,忧见于色。

亲友讽令干禄,举进士。

调补太子正字。

天宝十三年,玄宗御勤政楼,试博通坟典、洞晓玄经、辞藻宏丽、军谋出众等举人,命有司供食,既暮而罢。

取辞藻宏丽外,别试诗赋各一首。

制举试诗赋,自此始也。

时登科者三人,绾为之首,超授右拾遗。

天宝末,安禄山反,肃宗即位于灵武。

绾自贼中冒难,披榛求食,以赴行在。

时朝廷方急贤,及绾至,众心咸悦,拜起居舍人、知制诰。

历司勋员外郎、职方郎中,掌诰如故。

迁中书舍人,兼修国史。

故事,舍人年深者谓之"阁老",公廨杂料,归阁老者五之四。

绾以为品秩同列,给受宜均,悉平分之,甚为时论归美。

再迁礼部侍郎,上疏条奏贡举之弊曰:

国之选士,必藉贤良。

盖取孝友纯备,言行敦实,居常育德,动不违仁。

体忠信之资,履谦恭之操,藏器则未尝自伐,虚心而所应必诚。

夫如是,故能率己从政,化人镇俗者也。

自叔叶浇诈,兹道浸微,争尚文辞,互相矜炫。

马卿浮薄,竟不周于任用;赵壹虚诞,终取摈于乡闾。

自时厥后,其道弥盛,不思实行,皆徇空名,败俗伤教,备载前史,古人比文章于郑、卫,盖有由也。

近炀帝始置进士之科,当时犹试策而已。

至高宗朝,刘思立为考功员外郎,又奏进士加杂文,明经填帖,从此积弊,浸转成俗。

幼能就学,皆诵当代之诗;长而博文,不越诸家之集。

递相党与,用致虚声,《六经》则未尝开卷,《三史》则皆同挂壁。

况复征以孔门之道,责其君子之儒者哉。

祖习既深,奔竞为务。

矜能者曾无愧色,勇进者但欲凌人,以毁讟为常谈,以向背为己任。

投刺干谒,驱驰于要津;露才扬己,喧腾于当代。

古之贤良方正,岂有如此者乎!朝之公卿,以此待士,家之长老,以此垂训。

欲其返淳朴,怀礼让,守忠信,识廉隅,何可得也!譬之于水,其流已浊,若不澄本,何当复清。

方今圣德御天,再宁寰宇,四海之内,颙颙向化,皆延颈举踵,思圣朝之理也。

不以此时而理之,则太平之政又乖矣。

凡国之大柄,莫先择士。

自古哲后,皆侧席待贤;今之取人,令投牒自举,非经国之体也。

望请依古制,县令察孝廉,审知其乡闾有孝友信义廉耻之行,加以经业,才堪策试者,以孝廉为名,荐之于州。

刺史当以礼待之,试其所通之学,其通者送名于省。

自县至省,不得令举人辄自陈牒。

比来有到状保辩识牒等,一切并停。

其所习经,取《左传》、《公羊》、《谷梁》、《礼记》、《周礼》、《仪礼》、《尚书》、《毛诗》、《周易》,任通一经,务取深义奥旨,通诸家之义。

试日,差诸司有儒学者对问,每经问义十条,问毕对策三道。

其策皆问古今理体及当时要务,取堪行用者。

其经义并策全通为上第,望付吏部便与官;其经义通八、策通二为中第,与出身;下第罢归。

其明经比试帖经,殊非古义,皆诵帖括,冀图侥幸。

并近有道举,亦非理国之体,望请与明经、进士并停。

其国子监举人,亦请准此。

如有行业不著,所由妄相推荐,请量加贬黜。

所冀数年之间,人伦一变,既归实学,当识大猷。

居家者必修德业,从政者皆知廉耻,浮竞自止,敦庞自劝,教人之本,实在兹焉。

事若施行,即别立条例。

诏左右丞、诸司侍郎、御史大夫、中丞、给、舍同议奏闻。

给事中李广、给事中李栖筠、尚书左丞贾至、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严武所奏议状与绾同。

尚书左丞至议曰:

谨按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周之政尚文,然则文与忠敬,皆统人之行也。

且夫谥号述行,美极人文,人文兴则忠敬存焉。

是故前代以文取士,本文行也,由辞以观行,则及辞也。

宣父称颜子不迁怒,不贰过,谓之好学。

至乎修《春秋》,则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辞,不亦明乎!间者礼部取人,有乖斯义。

《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关雎》之义曰:"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盖王政之所由废兴也。"

故延陵听《诗》,知诸侯之存亡。

今试学者以帖字为精通,不穷旨义,岂能知迁怒贰过之道乎?考文者以声病为是非,唯择浮艳,岂能知移风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而下袭其流,波荡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

夫先王之道消,则小人之道长;小人之道长,则乱臣贼子生焉。

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

渐者何?谓忠信之凌颓,耻尚之失所,末学之驰骋,儒道之不举,四者皆取士之失也。

夫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

赞扬其风,系卿大夫也,卿大夫何尝不出于士乎?今取士试之小道,而不以远者大者,使干禄之徒,趋驰末术,是诱导之差也。

夫以蜗蚓之饵杂垂沧海,而望吞舟之鱼,不亦难乎!所以食垂饵者皆小鱼,就科目者皆小艺。

四人之业,士最关于风化。

近代趋仕,靡然向风,致使禄山一呼而四海震荡,思明再乱而十年不复。

向使礼让之道弘,仁义之道著,则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节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摇也。

且夏有天下四百载,禹之道丧而殷始兴焉;殷有天下六百祀,汤之法弃而周始兴焉;周有天下八百年,文、武之政废而秦始并焉。

观三代之选士任贤,皆考实行,故能风化淳一,运祚长远。

秦坑儒士,二代而亡。

汉兴,杂三代之政,弘四科之举,西京始振经术之学,东都终持名节之行。

至有近戚窃位,强臣擅权,弱主孤立,母后专政,而社稷不陨,终彼四百,岂非兴学行道、扇化于乡里哉?厥后文章道弊,尚于浮侈,取士术异,苟济一时。

自魏至隋,仅四百载,三光分景,九州阻域,窃号僭位,德义不修,是以子孙速颠,享国咸促。

国家革魏、晋、梁、隋之弊,承夏、殷、周、汉之业,四隩既宅,九州攸同,覆焘亭育,合德天地。

安有舍皇王举士之道,踪乱代取人之术?此公卿大夫之辱也。

杨绾所奏,实为正论。

然自典午覆败,中原版荡,戎狄乱华,衣冠迁徙,南北分裂,人多侨处。

圣朝一平区宇,尚复因循,版图则张,闾井未设,士居乡士,百无一二,累缘官族,所在耕筑,地望系之数百年之外,而身皆东西南北之人焉。

今欲依古制乡举里选,犹恐取士之未尽也,请兼广学校,以弘训诱。

今京有太学,州县有小学,兵革一动,生徒流离,儒臣师氏,禄廪无向。

贡士不称行实,胄子何尝讲习,独礼部每岁擢甲乙之第,谓弘奖擢,不其谬欤?祗足长浮薄之风,启侥幸之路矣。

其国子博士等,望加员数,厚其禄秩,选通儒硕生,间居其职。

十道大郡,量置太学馆,令博士出外,兼领郡官,召置生徒。

依乎故事,保桑梓者乡里举焉,在流寓者庠序推焉。

朝而行之,夕见其利。

如此则青青不复兴刺,扰扰由其归本矣。

人伦之始,王化之先,不是过也。

李暠等议与绾协,文多不载。

宰臣等奏以举人旧业已成,难于速改,其今岁举人,望且许应旧举,来岁奉诏,仍敕礼部即具条例奏闻。

代宗以废进士科问翰林学士,对曰:"进士行来已久,遽废之,恐失人业。"

乃诏孝廉与旧举兼行。

绾又奏岁贡孝悌力田及童子科等,其孝悌力田,宜有实状,童子越众,不在常科,同之岁贡,恐长侥幸之路。

诏停之。

再迁吏部侍郎,历典举选,精核人物,以公平称。

时元载秉政,公卿多附之,绾孤立中道,清贞自守,未尝私谒。

载以绾雅望素高,外示尊重,心实疏忌。

会鱼朝恩死,载以朝恩尝判国子监事,尘污太学,宜得名儒,以清其秩,乃奏为国子祭酒,实欲以散地处之。

载贪冒日甚,天下清议,亦归于绾,上深知之,以载久在枢衡,未即罢遣。

仍迁绾为太常卿,充礼仪使,以郊庙礼久废,藉绾振起之也,亦以观其效用。

是年三月,载伏诛,上乃拜绾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崇文馆大学士,兼修国史。

绾久积公辅之望,及诏出,朝野相贺。

绾累表恳让,上属意稍重,绾不敢辞。

绾素以德行著闻,质性贞廉,车服俭朴,居庙堂未数月,人心自化。

御史中丞崔宽,剑南西川节度使宁之弟,家富于财,有别墅在皇城之南,池馆台榭,当时第一,宽即日潜遣毁拆。

中书令郭子仪在邠州行营,闻绾拜相,座内音乐减散五分之四。

京兆尹黎干以承恩,每出入驺驭百余,亦即三日减损车骑,唯留十骑而已。

其余望风变奢从俭者,不可胜数,其镇俗移风若此。

绾有宿痼疾,居职旬日,中风,优诏令就中书省摄养,每引见延英殿,特许扶入。

时厘革旧弊,唯绾是瞻,恩遇莫二。

绾累抗疏辞位,频诏敦勉不许。

及绾疾亟,上日发中使就第存问,尚书御医,旦夕在侧,上闻其有间,喜见容色。

数日而薨,中使在门,驰奏于上,代宗震悼久之,辍朝三日。

诏曰:

王者之于大臣也,存则寄其腹心,均于肢体,参于军国之重,叙以阴阳之和;殁则诔其事功,加之命数,告于宗庙之祭,襚以绂冕之章,则九原可归,百辟知劝。

故朝议大夫、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崇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上柱国、赐紫金鱼袋杨绾,性合元和,身齐律度,道匡雅俗,器重宗彝。

宽柔敬恭,协于九德;文行忠信,弘于四教。

内无耳目之役,以孝悌传于家;外无车服之容,以贞实形于代。

西掖专宥密之地,南宫领选举之源。

以儒术首于国庠,以礼度掌于高庙,简廉其质,条职同休。

顷以任非其才,毒流于政,爰登清净之辅,庶谐至理之期。

道风既穆于朝班,俭德已行于海内。

虽贤人之业,冀于可久;而夫子之命,末如之何。

方有凭依,遽此沦谢,屏予之叹,震悼良深。

所怀莫从,长想何及。

况历官有素丝之节,居家无匹帛之余,故饰以华衮,增其法赙,备膺典策,载贲朝经。

可赠司徒。

又诏文武百僚临于其第,遣内常侍吴承倩会吊,赠绢千匹、布三百端。

上深惜之,顾谓朝臣曰:"天不使朕致太平,何夺我杨绾之速也!俯及大敛,与卿等悲悼同之。"

宰辅赙赠恩遇哀荣之盛,近年未有其比。

太常初谥曰:"文贞"。

诏曰:"褒德劝善,《春秋》之旧章;考行易名,礼经之通典。 垂范作则,存乎格言。 朝议大夫、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崇文馆大学士、修国史、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赠司徒杨绾,履道居贞,含和毓德,行为人纪,文合典谟。 清而晦名,无自伐之善;约以师俭,有不矜之谦。 方册直书,秩宗相礼,辞称良史,学茂醇儒。 委在枢衡,掌兹密命,弥契沃心之道,累陈造膝之诚。 将以布天下五行之和,同君臣一德之运,遽轸藏舟之叹,未展济川之才。 素业久而弥彰,清风殁而可尚。 自古饰终之义,皆锡以美名。 谥法曰:‘忠信爱人曰文,平易不懈曰简。 ’宜谥曰文简。"

比部郎中苏端,性疏狂,嫉其贤,乃肆毁黩,异同其议。

上怒,贬端为广州员外司马。

绾俭薄自乐,未尝留意家产,口不问生计,累任清要,无宅一区,所得俸禄,随月分给亲故。

清识过人,至如往哲微言,《五经》奥义,先儒未悟者,绾一览究其精理。

雅尚玄言,宗释道二教,尝著《王开先生传》以见意,文多不载。

凡所知友,皆一时名流。

或造之者,清谈终日,未尝及名利。

或有客欲以世务干者,见绾言必玄远,不敢发辞,内愧而退。

大历中,德望日崇,天下雅正之士争趋其门,至有数千里来者。

以清德坐镇雅俗,时比之杨震、邴吉、山涛、谢安之俦也。

崔祐甫,字贻孙。

祖晊,怀州长史。

父沔,黄门侍郎,谥曰孝公。

家以清俭礼法,为士流之则。

祐甫举进士,历寿安尉。

安禄山陷洛阳,士庶奔迸,祐甫独崎危于矢石之间,潜入私庙,负木主以窜。

历起居舍人、司勋吏部员外郎,累拜御史中丞、永平军行军司马,寻知本军京师留后。

性刚直,无所容受,遇事不回。

累迁中书舍人。

时中书侍郎阙,祐甫省事,数为宰相常衮所侵,祐甫不从;衮怒之,奏令分知吏部选,每有拟官,衮多驳下,言数相侵。

时硃泚上言,陇州将赵贵家猫鼠同乳,不相为害,以为祯祥。

诏遣中使以示于朝,衮率百僚庆贺,祐甫独否。

中官诘其故,答曰:"此物之失常也,可吊不可贺。"

中使征其状,祐甫上奏言:臣闻天生万物,刚柔有性,圣人因之,垂训作则。

《礼记郊特牲》曰:"迎猫,为其食田鼠也。"

然则猫之食鼠,载在礼典,以其除害利人,虽微必录。

今此猫对鼠不食,仁则仁矣,无乃失于性乎!鼠之为物,昼伏夜动,诗人赋之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又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其序曰:"贪而畏人,若大鼠也。"

臣旋观之,虽云动物,异于麋鹿麝兔,彼皆以时杀获,为国之用。

猫受人养育,职既不修,亦何异于法吏不勤触邪,疆吏不勤扞敌?又按礼部式具列三瑞,无猫不食鼠之目,以兹称庆,臣所未详。

伏以国家化洽理平,天符洊至,纷纶杂沓,史不绝书。

今兹猫鼠,不可滥厕。

若以刘向《五行传》论之,恐须申命宪司,察听贪吏,诫诸边候,无失徼巡。

猫能致功,鼠不为害。

代宗深嘉之。

衮益恶祐甫。

代宗初崩,发哀于西宫,衮以独受任遇,哀逾等礼。

例,晨夕临者,皆十五举音,而衮辄哀恸涕泗,或中墀返哭,顾慕若不能去,同列者皆不悦。

及衮与礼司议群臣丧服,曰:"案《礼》,为君斩衰三年。 汉文权制,犹三十六日。 国家太宗崩,遗诏亦三十六日,而群臣延之,既葬而除,约四月也。 高宗崩,服绝轻重,如汉故事,武太后崩亦然。 及玄宗、肃宗崩,始变天子丧为二十七日,且当时遗诏虽曰:‘天下吏人三日释服’在朝群臣实服二十七日而除,则朝臣宜如皇帝之制。"

祐甫执曰:"伏准遗诏,无朝臣庶人之别,但言‘天下人吏,敕到后出临,三日皆释服’,则朝野中外,何非天下?凡百执事,谁非吏职?则皇帝宜二十七日而群臣当三日也。"

衮曰:"案贺循注义,吏者谓官长所署,则今胥吏耳,非公卿百僚之例。"

祐甫曰:"《左传》云:‘委之三吏。 ’则三公也。 史称循吏、良吏者,岂胥徒欤?"衮曰:"礼非天降地出,人情而已。 且公卿大臣,荣受殊宠,故宜异数。 今与黔首同制,信宿而除之,于尔安乎?"祐甫曰:"若遗诏何?诏旨可改,孰不可?"衮坚诤不服,而声色甚厉,不为礼节。

又衮方哭于钩陈之前,而衮从吏或扶之,祐甫指示于众曰:"臣哭于君前,有扶礼乎?"衮闻之,不堪其怒。

乃上言祐甫率情变礼,轻议国典,请谪为潮州刺史。

内议太重,改为河南少尹。

初,肃宗时天下事殷,而宰相不减三四员,更直掌事。

若休沐各在第,有诏旨出入,非大事不欲历抵诸第,许令直事者一人假署同列之名以进,遂为故事。

是时,中书令郭子仪、检校司空平章事硃泚,名是宰臣,当署制敕,至于密勿之议,则莫得闻。

时德宗践祚未旬日,居不言之际,衮循旧事,代署二人之名进。

贬祐甫敕出,子仪及泚皆表明祐甫不当贬谪,上曰:"向言可谪,今言非罪,何也?"二人皆奏实未尝有可谪之言,德宗大骇,谓衮诬罔。

是日,百僚苴绖序立于月华门,立贬衮为河南少尹,以祐甫为门下侍郎、平章事,两换其职。

祐甫出至昭应县,征还。

寻转中书侍郎,修国史,仍平章事。

上初即位,庶务皆委宰司。

自至德、干元中,天下多战伐,启奏填委,故官赏紊杂。

及永泰之后,四方既定,而元载秉政,公道隘塞,官由贿成。

中书主书卓英倩、李待荣辈用事,势倾朝列,天下官爵,大者出元载,小者自倩、荣。

四方赍货贿求官者,道路相属,靡不称遂而去,于是纲纪大坏。

及元载败,杨绾寻卒,常衮当国,杜绝其门,四方奏请,莫有过者,虽权势与匹夫等。

非以辞赋登科者,莫得进用。

虽贿赂稍绝,然无所甄异,故贤愚同滞。

及祐甫代衮,荐延推举,无复疑滞,日除十数人,作相未逾年,凡除吏几八百员,多称允当。

上尝谓曰:"有人谤卿所除拟官,多涉亲故,何也?"祐甫奏曰:"臣频奉圣旨,令臣进拟庶官,进拟必须谙其才行。 臣若与其相识,方可粗谙,若素不知闻,何由知其言行?获谤之由,实在于此。"

上以为然。

神策军使王驾鹤掌禁兵十余年,权倾中外,德宗初登极,将令白琇珪代之,惧其生变。

祐甫召驾鹤与语,留连之,琇珪已赴军视事矣。

时李正己畏惧德宗威德,乃表献钱三十万贯。

上欲纳其奏,虑正己未可诚信,以计逗留止之,未有其辞,延问宰相。

祐甫对曰:"正己奸诈,诚如圣虑。 臣请因使往淄青,便令宣尉将士,因正己所献钱锡赍诸军人,且使深荷圣德,又令外籓知朝廷不重财货。"

上悦,从之,正己大惭,而心畏服焉。

祐甫谋猷启沃,多所弘益,天下以为可复贞观、开元之太平也。

至冬被疾,肩舆入中书,卧而承旨。

或休假在第,大事必令中使咨决。

薨时年六十,上甚悼惜之,废朝三日,册赠太傅,赙布帛米粟有差,谥曰文贞。

无子,遗命犹子植为嗣。

有文集三十卷。

故事,门下侍郎未尝有赠三师者,德宗以祐甫謇謇有大臣节,故特宠异之。

硃泚之乱,祐甫妻王氏陷于贼中,泚以尝与祐甫同列,雅重其为人,乃遗王氏缯帛菽粟,王氏受而缄封之,及德宗还京,具陈其状以献。

士君子益重祐甫家法,宜其享令名也。

植字公修,祐甫弟庐江令婴甫子。

植既为相,上言出继伯父胤,推恩不及于父,诏赠婴甫吏部侍郎。

植潜心经史,尤精《易象》。

累历清要,为给事中,时称举职。

时皇甫镈以宰相判度支,请减内外官俸禄,植封还敕书,极谏而止。

镈复奏诸州府盐院两税、榷酒、盐利、匹段等加估定数,及近年天下所纳盐酒利抬估者一切征收,诏皆可之。

植抗疏论奏,令宰臣召植宣旨嘉谕之,物议罪镈而美植。

寻除御史中丞,入阁弹事,颇振纲纪。

长庆初,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穆宗尝谓侍臣曰:"国家贞观中,文皇帝躬行帝道,治致昇平。 及神龙、景龙之间,继有内难,玄宗平定,兴复不易,而声明最盛,历年长久,何道而然?"植对曰:"前代创业之君,多起自人间,知百姓疾苦。 初承丕业,皆能厉精思理。 太宗文皇帝特禀上圣之资,同符尧、舜之道,是以贞观一朝,四海宁晏。 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王珪之属为辅佐股肱,君明臣忠,事无不理,圣贤相遇,固宜如此。 玄宗守文继体,尝经天后朝艰危,开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为政。 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动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 璟尝手写《尚书·无逸》一篇,为图以献。 玄宗置之内殿,出入观省,咸记在心,每叹古人至言,后代莫及,故任贤戒欲,心归冲漠。 开元之末,因《无逸图》朽坏,始以山水图代之。 自后既无座右箴规,又信奸臣用事,天宝之世,稍倦于勤,王道于斯缺矣。 建中初,德宗皇帝尝问先臣祐甫开元、天宝治乱之殊,先臣具陈本末。 臣在童丱,即闻其说,信知古人以韦、弦作戒,其益弘多。 陛下既虚心理道,亦望以《无逸》为元龟,则天下幸甚。"

穆宗善其对。

他日,复谓宰臣曰:"前史称汉文帝惜十家之产而罢露台。 又云身衣弋绨,履革舄,集上书囊以为殿帷,何太俭也!信有此乎?"植对曰:"良史所记,必非妄言。 汉兴,承亡秦残酷之后,项氏战争之余,海内凋弊,生人力竭。 汉文仁明之主,起自代邸,知稼穑之艰难,是以即位之后,躬行俭约。 继以景帝,犹遵此风。 由是海内黔首,咸乐其生,家给户足。 迨至武帝,公私殷富,用能出师征伐,威行四方,钱至贯朽,谷至红腐。 上务侈靡,资用复竭,末年税及舟车六畜,人不聊生,户口减半,乃下哀痛之诏,封丞相为富人侯。 皆汉史明征,用为事实。 且耕蚕之劝,出自人力,用既无度,何由以至富强!据武帝嗣位之初,物力阜殷,前代无比,固当因文帝俭约之致也。"

上曰:"卿言甚善,患行之为难耳。"

宪宗皇帝削平群盗,河朔三镇复入提封。

长庆初,幽州节度使刘总表以幽、蓟七州上献,请朝廷命帅。

总仍惧部将构乱,乃籍其豪锐者先送京师。

时硃克融在籍中。

植与同列杜元颍素不知兵,且无远虑。

克融等在京羁旅穷饿,日诣中书乞官,殊不介意。

及张弘靖赴镇,令克融等从还。

不数月,克融囚弘靖,害宾佐,结王廷凑,国家复失河朔,职植兄弟之由。

乃罢知政事,守刑部尚书,出为华州刺史。

大和三年正月卒,年五十八。

植虽器量谨厚,而无开物成务之才,及丧师异方,天下尤其失策。

倰,字德长。

祖涛,大理卿孝公沔之弟也。

涛生仪甫,终大理丞,即俊之父。

以门廕由太庙斋郎调授太平、东阳二主簿。

李衡廉察湖南、江西,辟为宾佐,坐事沉废。

久之,复以选授宣州录事参军。

观察使崔衍奇其才,奏加章服,倰辞而不受。

李巽镇江西,奏为副使,得监察里行,又从巽领使,为河阴院盐铁留后。

入为侍御史,寻改膳部员外,充转运判官。

入为膳部郎中,充荆襄十道两税使,赐金紫。

迁苏州刺史,理行为第一。

转潭州刺史、湖南都团练观察使。

湖南旧法,丰年贸易不出境,邻部灾荒不相恤。

倰至,谓属吏曰:"此非人情也,无宜闭粜,重困于民也。"

自是商贾通流。

入为户部侍郎、判度支。

时倰再从弟植为宰相,倰性刚褊,恃其权宠,与夺任情。

时朝廷以王承元归国,命田弘正移帅镇州。

弘正之行,以魏卒二千为帐下,又以常山之人久隔朝化,人情易为变扰,累表请留魏卒为纲纪,其粮赐请度支岁给。

穆宗下宰臣议,倰固言魏、镇各有镇兵,朝廷无例支给,恐为事例,不可听从。

弘正不获已,遣魏卒还籓,不数日而镇州乱,弘正遇害。

穆宗失德,倰党方盛,人不敢纠其罪。

罢领度支,检校礼部尚书,出为凤翔节度等使。

不期岁,召为河南尹,时年七十,抗疏致仕,诏以户部尚书归第。

明年暴卒,辍朝一日,赠太子少保,谥曰肃。

倰居官清严,所至必理,然性介急,待僚属不以礼节,恃己之廉,见赃污者如仇焉。

子岩,登进士第,辟襄阳掌书记、监察御史,方雅有父风。

常衮,京兆人也。

父无为,三原县丞,以衮累赠仆射。

衮,天宝末举进士,历太子正字,累授补阙、起居郎。

宝应二年,选为翰林学士、考功员外郎中、知制诰,依前翰林学士。

永泰元年,迁中书舍人。

衮文章俊拔,当时推重,与杨炎同为舍人,时称为常、杨。

性清直孤洁,不妄交游。

内侍鱼朝恩恃权宠,兼领国子监事,衮上疏以为不可。

时朝廷多事,西北边虏,连为寇盗,衮累上章陈其利害,代宗甚顾遇之,加集贤院学士。

大历元年,迁礼部侍郎,仍为学士。

时中官刘忠翼权倾内外,泾原节度马璘又累著功勋,恩宠莫二,各有亲戚干贡部及求为两馆生,衮皆执理,人皆畏之。

元载之得罪,令衮与刘晏、李涵等鞫之,狱竟,拜衮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太清、太微宫使,崇文、弘文馆大学士,与杨绾同掌枢务。

代宗尤信重绾。

绾弘通多可,衮颇务苛细,求清俭之称,与绾之道不同。

先是,百官俸料寡薄,绾与衮奏请加之。

时韩滉判度支,衮与滉各骋私怀,所加俸料,厚薄由己。

时少列各定月俸为三十五千,滉怒司业张参,唯止给三十千;衮恶少詹事赵期,遂给二十五千。

太子洗马,实司经局长官,文学为之贰。

衮有亲戚任文学者给十二千,而给洗马十千。

其轻重任情,不通时政,多如此类。

无几,杨绾卒,衮独当政。

故事,每日出内厨食以赐宰相,馔可食十数人,衮特请罢之,迄今便为故事。

又将故让堂封,同列以为不可而止。

议者以为厚禄重赐,所以优贤崇国政也,不能,当辞位,不宜辞禄食。

政事堂有后门,盖宰相时到中书舍人院,咨访政事,以自广也,衮又塞绝其门,以示尊大,不相往来。

既惩元载为政时公道梗涩,贿赂朋党大行,不以财势者无因入仕。

衮一切杜绝之。

中外百司奏请,皆执不与,权与匹夫等,尤排摈非文辞登科第者。

虽窒卖官之路,政事大致壅滞。

代宗既素重杨绾,欲以政事委之。

绾寻卒,衮与绾志尚素异,嫉而怒之。

有司议谥绾为文贞,衮微讽比部郎中苏端令驳之,毁绾过甚,端坐黜官。

时既无中书侍郎,舍人崔祐甫领省事,衮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得总中书省,遂管综中书胥吏、省事去就及其案牍,祐甫不能平之,累至忿竞。

遂令祐甫分知吏部选事,所拟官又多驳下。

时衮散官尚朝议,又无封爵,郭子仪因入朝奏之,遂特加银青光禄大夫,封河内郡公。

及代宗崩,与祐甫争论丧服轻重,代相署奏。

初换祐甫河南少尹,再贬为潮州刺史。

杨炎入相,素与衮善,建中元年,迁福建观察使。

四年正月卒,时年五十五。

久之。

赠左仆射。

有文集六十卷。

史臣曰:善人为邦百年,即可胜残去杀,杨绾入相数日,遽致移风易俗。

周、召、伊、傅,萧、张、房、杜,历代为相之显者,蔑闻斯道也。

尝读诸集,赏善多溢美,书罪多溢恶;如杨绾拜相之麻,赠官之制,改谥之诏,则当时秉笔者无愧色矣。

昔赵文子荐士七十,古为美谈;崔祐甫除吏八百,人无间言。

开物成务之才,灭私徇公之道可知也。

噫!公权余旬日而薨,贻孙未期年而逝,邃古已来,理世少而乱世多,其义在兹矣。

常衮之辈,不足云尔。

赞曰:公权儒道,贻孙相才。

命乎不永,时哉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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