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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乂薛登韦凑 从子虚心虚舟
韩思复 曾孙佽
张廷珪王求礼辛替否李乂,本名尚真,赵州房子人也。
少与兄尚一、尚贞俱以文章见称,举进士。
景龙中,累迁中书舍人。
时中宗遣使江南分道赎生,以所在官物充直。
乂上疏曰:"江南水乡,采捕为业,鱼鳖之利,黎元所资,土地使然,有自来矣。 伏以圣慈含育,恩周动植,布天下之大德,及鳞介之微品。 虽云雨之私,有霑于末类;而生成之惠,未洽于平人。 何则?江湖之饶,生育无限;府库之用,支供易殚。 费之若少,则所济何成;用之倘多,则常支有阙。 在于拯物,岂若忧人。 且鬻生之徒,唯利斯视,钱刀日至,网罟年滋,施之一朝,营之百倍,未若回救赎之钱物,减困贫之徭赋,活国爱人,其福胜彼。"
乂知制诰凡数载。
景云元年,迁吏部侍郎,与宋璟、卢从愿同时典选,铨叙平允,甚为当时所称。
寻转黄门侍郎。
时睿宗令造金仙、玉真二观,乂频上疏谏,帝每优容之。
开元初,特令乂与中书侍郎苏颋纂集起居注,录其嘉谟昌言可体国经远者,别编奏之。
乂在门下,多所驳正。
开元初,姚崇为紫微令,荐乂为紫微侍郎,外托荐贤,其实引在己下,去其纠驳之权也。
俄拜刑部尚书。
乂方雅有学识,朝廷称其有宰相之望,会病卒。
兄尚一,清源尉,早卒;尚贞,官至博州刺史。
兄弟同为一集,号曰《李氏花萼集》,总二十卷。
薛登,本名谦光,常州义兴人也。
父士通,大业中为鹰扬郎将。
江都之乱,士通与乡人闻人嗣安等同据本郡,以御寇贼。
武德二年,遣使归国,高祖嘉之,降玺书劳勉,拜东武州刺史。
俄而辅公祏于江都构逆,遣其将西门君仪等寇常州,士通率兵拒战,大破之,君仪等仅以身免。
及公祏平,累功封临汾侯。
贞观初,历迁泉州刺史,卒。
谦光博涉文史,每与人谈论前代故事,必广引证验,有如目击。
少与徐坚、刘子玄齐名友善。
文明中,解褐阆中主簿。
天授中,为左补阙,时选举颇滥,谦光上疏曰:
臣闻国以得贤为宝,臣以举士为忠。
是以子皮之让国侨,鲍叔之推管仲,燕昭委兵于乐毅,苻坚托政于王猛。
子产受国人之谤,夷吾贪共贾之财,昭王锡辂马以止谗,永固戮樊世以除谮。
处猜嫌而益信,行间毁而无疑,此由默而识之,委而察之深也。
至若宰我见愚于宣尼,逢萌被知于文叔,韩信无闻于项氏,毛遂不齿于平原,此失士之故也。
是以人主受不肖之士则政乖,得贤良之佐则时泰,故尧资八元而庶绩其理,周任十乱而天下和平。
由是言之,则士不可不察,而官不可妄授也。
何者?比来举荐,多不以才,假誉驰声,互相推奖,希润身之小计,忘臣子之大猷,非所以报国求贤,副陛下翘翘之望者也。
臣窃窥古之取士,实异于今。
先观名行之源,考其乡邑之誉,崇礼让以励己,明节义以标信,以敦朴为先最,以雕虫为后科。
故人崇劝让之风,士去轻浮之行。
希仕者必修贞确不拔之操,行难进易退之规。
众议以定其高下,郡将难诬于曲直。
故计贡之贤愚,即州将之荣辱;秽行之彰露,亦乡人之厚颜。
是以李陵降而陇西惭,干木隐而西河美。
故名胜于利,则小人之道消;利胜于名,则贪暴之风扇。
是以化俗之本,须摈轻浮。
昔冀缺以礼让升朝,则晋人知礼;文翁以儒林奖俗,则蜀士多儒。
燕昭好马,则骏马来庭;叶公好龙,则真龙入室。
由是言之,未有上之所好而下不从其化者也。
自七国之季,虽杂纵横,而汉代求才,犹征百行。
是以礼节之士,敏德自修,闾里推高,然后为府寺所辟。
魏氏取人,尤爱放达;晋、宋之后,祗重门资。
奖为人求官之风,乖授职惟贤之义。
有梁荐士,雅爱属词;陈氏简贤,特珍赋咏。
故其俗以诗酒为重,不以修身为务。
逮至隋室,余风尚在,开皇中李谔论之于文帝曰:"魏之三祖,更好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 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 代俗以此相高,朝廷以兹擢士,故文笔日烦,其政日乱"。
帝纳李谔之策,由是下制禁断文笔浮词。
其年,泗洲刺史司马幼之以表不典实得罪。
于是风俗改励,政化大行。
炀帝嗣兴,又变前法,置进士等科。
于是后生之徒,复相放效,因陋就寡,赴速邀时,缉缀小文,名之策学,不以指实为本,而以浮虚为贵。
有唐纂历,虽渐革于故非;陛下君临,思察才于共理。
树本崇化,惟在旌贤。
今之举人,有乖事实。
乡议决小人之笔,行修无长者之论。
策第喧竞于州府,祈恩不胜于拜伏。
或明制才出,试遣搜易攵,驱驰府寺之门,出入王公之第。
上启陈诗,唯希咳唾之泽;摩顶至足,冀荷提携之恩。
故俗号举人,皆称觅举。
觅为自求之称,未是人知之辞。
察其行而度其材,则人品于兹见矣。
徇己之心切,则至公之理乖;贪仕之性彰,则廉洁之风薄。
是知府命虽高,异叔度勤勤之让;黄门已贵,无秦嘉耿耿之辞。
纵不能抑己推贤,亦不肯待于三命。
岂与夫白驹皎皎,不杂风尘,束帛戋戋,荣高物表,校量其广狭也!是以耿介之士,羞自拔而致其辞;循常之人,舍其疏而取其附。
故选司补署,喧然于礼闱;州贡宾王,争讼于阶闼。
谤议纷合,浸以成风。
夫竞荣者必有竞利之心,谦逊者亦无贪贿之累。
自非上智,焉能不移;在于中人,理由习俗。
若重谨厚之士,则怀禄者必崇德以修名;若开趋竞之门,邀仕者皆戚施而附会。
附会则百姓罹其弊,洁己则兆庶蒙其福。
故风化之渐,靡不由兹。
今访乡闾之谈,唯祇归于里正。
纵使名亏礼则,罪挂刑章,或冒籍以偷资,或邀勋而窃级,假其不义之赂,则是无犯乡闾。
岂得比郭有道之铨量,茅容望重,裴逸人之赏拔,夏少名高,语其优劣也!
祇如才应经邦之流,唯令试策;武能制敌之例,只验弯弧。
若其文擅清奇,便充甲第,藻思微减,便即告归。
以此收人,恐乖事实。
何者?乐广假笔于潘岳,灵运词高于穆之,平津文劣于长卿,子建笔丽于荀彧。
若以射策为最,则潘、谢、曹、马必居孙、乐之右;若使协赞机猷,则安仁、灵运亦无裨附之益。
由此言之,不可一概而取也。
至如武艺,则赵云虽勇,资诸葛之指捴;周勃虽雄,乏陈平之计略。
若使樊哙居萧何之任,必失指纵之机;使萧何入戏下之军,亦无免主之效。
斗将长于摧锋,谋将审于料事。
是以文泉聚米,知隗嚣之可图;陈汤屈指,识乌孙之自解。
八难之谋设,高祖追惭于郦生;九拒之计穷,公输息心于伐宋。
谋将不长于弓马,良相宁资于射策。
岂与夫元长自表,妄饰词锋,曹植题章,虚飞丽藻,校量其可否也!
伏愿陛下降明制,颁峻科。
千里一贤,尚不为少,侥幸冒进,须立堤防。
断浮虚之饰词,收实用之良策,不取无稽之说,必求忠告之言。
文则试以效官,武则令其守御,始既察言观行,终亦循名责实,自然侥幸滥吹之伍,无所藏其妄庸。
故晏婴云:"举之以语,考之以事;寡其言而多其行,拙于文而工于事。"
此取人得贤之道也。
其有武艺超绝,文锋挺秀,有效伎之偏用,无经国之大才,为军锋之爪牙,作词赋之标准。
自可试凌云之策,练穿札之工,承上命而赋《甘泉》,禀中军而令赴敌,既有随才之任,必无负乘之忧。
臣谨案吴起临战,左右进剑,吴子曰:"夫提鼓挥桴,临难决疑,此将事也。 一剑之任,非将事也。"
谨案诸葛亮临戎,不亲戎服,顿蜀兵于渭南,宣王持剑,卒不敢当。
此岂弓矢之用也!谨案杨得意诵长卿之文,武帝曰:"恨不得与此人同时。"
及相如至,终于文园令,不以公卿之位处之者,盖非其所任故也。
谨案汉法,所举之主,终身保任。
杨雄之坐田仪,责其冒荐;成子之居魏相,酬于得贤。
赏罚之令行,则请谒之心绝;退让之义著,则贪竞之路消。
自然朝廷无争禄之人,选司有谦捴之士。
仍请宽立年限,容其采访简汰,堪用者令其试守,以观能否;参验行事,以别是非。
不实免王丹之官,得人加翟璜之赏,自然见贤不隐,食禄不专。
荀彧进钟繇、郭嘉,刘隐荐李膺、硃穆,势不云远。
有称职者受荐贤之赏,滥举者抵欺罔之罪,自然举得贤行,则君子之道长矣。
寻转水部员外郎,累迁给事中、检校常州刺史。
属宣州狂寇硃大目作乱,百姓奔走,谦光严备安辑,阖境肃然。
转刑部侍郎,加银青光禄大夫,再迁尚书左丞。
景云中,擢拜御史大夫。
时僧惠范恃太平公主权势,逼夺百姓店肆,州县不能理。
谦光将加弹奏,或请寝之,谦光曰:"宪台理冤滞,何所回避,朝弹暮黜,亦可矣。"
遂与殿中慕容玽奏弹之,反为太平公主所构,出为岐州刺史。
惠范既诛,迁太子宾客,转刑部尚书,加金紫光禄大夫、昭文馆学士。
开元初,为东都留守,又转太子宾客。
以与太子同名,表请行字,特敕赐名登。
寻以孽子悦千牛为宪司所劾,放归田里。
朝廷以其家贫,又特给致仕禄。
七年卒,年七十三,赠晋州刺史。
撰《四时记》二十卷。
韦凑,京兆万年人。
曾祖瓚,隋尚书右丞。
祖叔谐,蒲州刺史。
父玄,桂州都督府长史。
凑,永淳二年,解褐授婺州参军,累转扬府法曹参军。
州人前仁寿令孟神爽豪纵,数犯法,交通贵戚,前后官吏莫敢绳按,凑白长史张潜,请因事除之。
会神爽坐事推问,凑无所假借,神爽妄称有密旨,究问引虚,遂杖杀之,远近称伏。
凑,景龙中历迁将作少匠、司农少卿。
尝以公事忤宗楚客,出为贝州刺史。
睿宗即位,拜鸿胪少卿,加银青光禄大夫。
景云二年,转太府少卿,又兼通事舍人。
时改葬节愍太子,优诏加谥;又雪李多祚等罪,还其官爵,仍议更加赠官。
凑上书曰:臣闻王者发号施令,必法乎天道,使三纲攸叙,十等咸若者,善善明,恶恶著也。
善善者,悬爵赏以劝之也;恶恶者,设刑罚以惩之也。
其赏罚所不加者,则考行立谥以褒贬之,所以劝诫将来也。
斯并至公之大猷,非私情之可徇。
故箕、微获用,管、蔡为戮。
谥者,臣议其君,子议其父,而曰"灵"曰"厉"者,不敢以私而乱大猷也,则其余安可失衷哉!
臣窃见节愍太子与李多祚等拥北军禁旅,上犯宸居,破扉斩关,突禁而入,兵指黄屋,骑腾紫微。
孝和皇帝移御玄武门,亲降德音,谕以逆顺,而太子据鞍自若,督众不停。
俄而其党悔非,转逆为顺,或回兵讨贼,或投状自拘。
多祚等伏诛,太子方事逃窜。
向使同恶相济,天道无征,贼徒阙倒戈之人,侍臣亏陛戟之卫,其为祸也,胡可忍言!于时臣任将作少匠,赐通事舍人内供奉。
其明日,孝和皇帝引见供奉官等,雨泪谓曰:"几不与卿等相见!"其为危惧,不亦甚乎!而今圣朝雪罪礼葬,谥为节愍,以臣愚识,窃所惑焉。
夫臣子之礼,严敬斯极,故过位必趋,蹙路马刍有诛。
昔汉成之为太子也,行不敢绝驰道。
当周室之衰微也,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王孙满犹以其不卷甲束兵,讥其无礼,知其必败。
由是言之,则太子称兵宫内,跨马御前,悖礼已甚矣,况将更甚乎。
而可褒谥,此臣所未谕也。
以其斩武三思父子而嘉之乎?然弄兵讨逆以安君父,则可嘉也,而乃因欲自取之,是竞为逆,可褒谥乎?此又臣所未谕也。
将废韦氏而嘉之乎?然韦氏逆彰义绝,虽诛之亦可也。
当此时也,韦氏未有逆彰,未有义绝,于太子为母,岂有废母之理乎!且既非中宗之命而废之,是劫父废母,亦悖逆也,可褒谥乎?此又臣所未谕也。
夫君或不君,臣安可不臣?父或不父,子安可不子?借如君父有桀、纣之行,臣子无废杀之理。
况先帝功格宇宙,德被生灵,庙号中宗,谥曰孝和皇帝,而逆命之子,可褒谥乎?此又臣所未谕也。
昔献公惑骊姬之谮,将杀其太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子盍言子之志于公乎?"太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君之心也。"
曰:"然则盍行乎?"曰:"不可,君谓我欲弑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之!"使人辞于狐突曰:"申生不敢爱其死。 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 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
再拜稽首,乃自缢。
其行如是,其谥仅可为恭。
今太子之行反是,可谥为节愍乎?此又臣所未谕也。
昔汉武帝末年,江充与太子有隙,恐帝晏驾后为太子所诛。
会巫蛊事起,充典理其事。
因此为奸,遂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以诬太子。
时武帝避暑甘泉宫,独皇后、太子在,太子不能自明,纳其少傅石德谋,遂矫节斩充,因败逃匿。
非称兵诣阙,无逆谋于父,然身死于湖,不葬无谥。
至昭帝时,有男子诣北阙自称卫太子,制使公卿识视,至者莫敢发言。
京兆尹隽不疑后至,叱从吏收缚之。
或曰:"是非未可知,且安之。"
不疑曰:"诸君何患于卫太子。 昔蒯聩出奔,辄拒而不纳,《春秋》是之。 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
遂送制狱。
天子闻而嘉之曰:"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义者。"
及后太子孙立为天子,是曰孝宣皇帝,太子方获礼葬,而谥曰戾。
今节愍太子之行比之,岂可同年而语。
其于陛下,又犹子也,而谥为节愍乎?此又臣所未谕也。
昔项羽之臣丁公,常将危汉高祖,高祖谓之曰:"二贤岂相厄哉!"丁公乃止。
及高祖灭项氏,遂戮丁公以徇,曰:"使项王失天下者,丁公也。"
夫戮之,大义至公也,不私德之,所以诫其后之事君者。
今节愍太子之为逆,复非欲保护陛下,其可褒谥乎?此又臣之所未谕也。
陛下天纵圣哲,所任贤明,以臣至愚,宁可干议?然臣又惟尧、舜,圣君也,八凯、五臣,良佐也,犹广听刍荛之言者,盖为智者千虑,或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也。
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
臣辄缘斯义,敢以陈闻,愿得与议谥者对议于御前。
若臣言非也,甘受谤圣政之罪,赴鼎镬之诛。
仍请申明义以示天下,使臣辈愚惑者咸蒙冰释,则无复异议矣。
若所谥未当,奈何施之圣朝,垂之史册,使后代逆臣贼子因而引譬,资以为辞,是开悖乱之门,岂示将来之法!伏望改定其谥,务合礼经。
其李多祚等罪,请从宥免,不谓为雪,以顺天下之心,则尽善尽美矣。
书奏,睿宗引凑谓曰:"诚如卿言。 事已如此,如何改动?"凑曰:"太子实行悖逆,不可褒美,请称其行,改谥以一字。 多祚等以兵犯君,非曰无罪,只可云放,不可称雪。"
帝然其言。
当时执政以制令已行,难于改易,唯多祚等停赠官而已。
明年春,起金仙、玉真两观,用工巨亿。
凑进谏曰:"陛下去夏,以妨农停两观作,今正农月,翻欲兴功。 虽知用公主钱,不出库物,但土木作起,高价雇人,三辅农人,趋目前之利,舍农受雇,弃本逐末。 臣闻一夫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臣窃恐不可。"
帝不应。
凑又奏曰:"日阳和布气,万物生育,土木之间,昆虫无数。 此时兴造,伤杀甚多,臣亦恐非仁圣本旨。"
睿宗方纳其言,令在外详议。
中书令崔湜、侍中岑羲谓凑曰:"公敢言此,大是难事。"
凑曰:"叨食厚禄,死且不辞,况在明时,必知不死。"
寻出为陕州刺史,无几,转汝州刺史。
开元二年夏,敕靖陵建碑,征料夫匠。
凑以自古园陵无建碑之礼,又时正旱俭,不可兴功,飞表极谏,工役乃止。
寻迁岐州剌史。
四年,入为将作大匠。
时有敕复孝敬庙为义宗,凑上书曰:
臣闻王者制礼,是曰规模,规模之兴,实由师古。
师古之道,必也正名,名之与实,故当相副。
其在宗庙,礼之大者,岂可失哉!礼,祖有功而宗有德,祖宗之庙,百代不毁。
故殷太甲为太宗,太戊曰中宗,武丁曰高宗;周宗文王、武王;汉则文帝为太宗,武帝为世宗。
其后代有称宗者,皆以方制海内,德泽可宗,列于昭穆,期于不毁。
称宗之义,不亦大乎!伏惟孝敬皇帝位止东宫,未尝南面,圣道诚冠于储副,德教不被于寰瀛,立庙称宗,恐非合礼。
况别起寝庙,不入昭穆,稽诸祀典,何义称宗?而庙号义宗,称之万代,以臣庸识,窃谓不可。
陛下率循典礼,以辟大猷,有司所议,以致此失,或亏尽善,岂不惜哉!望更详议,务合于礼。
于是敕太常议,遂停义宗之号。
凑前后上书论时政得失,多见采纳。
再迁河南尹,累封彭城郡公。
以公事左授杭州刺史,转汾州刺史。
十年,拜太原尹兼节度支度营田大使。
其年卒官,年六十五。
赠幽州都督,谥曰文。
子见素,自有传。
凑从子虚心。
虚心父维,少习儒业,博涉文史,举进士。
自大理丞累至户部郎中,善于剖判,时员外郎宋之问工于诗,时人以为户部有二妙。
终于左庶子。
虚心举孝廉,为官严整,累至大理丞、侍御史。
神龙年,推按大狱,时仆射窦怀贞、侍中刘幽求意欲宽假,虚心坚执法令,有不可夺之志。
景龙中,西域羌胡背叛,时并擒获,有敕尽欲诛之。
虚心论奏,但罪元首,其所全者千余人。
虚心有孝行,及丁父忧,哀毁过礼,须鬓尽白,朝廷深所嗟尚。
后迁御史中丞、左右丞、兵部侍郎、荆扬潞长史兼采访使,所在官吏振肃,威令甚举,中外以为标准。
历户部尚书、东京留守,卒,年六十七。
季弟虚舟,亦以举孝廉,自御史累至户部、司勋、左司郎中,历荆州长史,洪、魏州刺史兼采访使,多著能政。
入为刑部侍郎,终大理卿。
家有礼则,父子兄弟更践郎署,时称"郎官家"。
韩思复,京兆长安人也。
祖伦,贞观中为左卫率,赐爵长山县男。
思复少袭祖爵。
初为汴州司户参军,为政宽恕,不行杖罚。
在任丁忧,家贫,鬻薪终丧制。
时姚崇为夏官侍郎,知政事,深嘉叹之,擢授司礼博士。
景龙中,累迁给事中。
时左散骑常侍严善思坐谯王重福事下制狱,有司言:"善思昔尝任汝州刺史,素与重福交游,召至京师,竟不言其谋逆,唯奏云‘东都有兵气’。 据状正当匿反,请从绞刑。"
思复驳奏曰:"议狱缓死,列圣明规;刑疑从轻,有国常典。 严善思往在先朝,属韦氏擅内,恃宠宫掖,谋危宗社。 善思此时遂能先觉,因诣相府有所发明,进论圣躬必登宸极。 虽交游重福,盖谋陷韦氏。 及其谒见,犹不奏闻,将此行藏,即从极法。 且敕追善思,书至便发,向怀逆节,宁即奔命?一面疏网,诚合顺生;三驱取禽,来而可宥。 惟刑是恤,事合昭详。 请付刑部集群官议定奏裁,以符慎狱。"
是时议者多云善思合从原宥,有司仍执前议请诛之。
思复又驳曰:"臣闻刑人于市,爵人于朝,必佥谋攸同,始行之无惑。 谨按诸司所议,严善思十才一入,抵罪惟轻。 夫帝阍九重,涂远千里。 故借天下之耳以听,听无不聪;借天下之目以视,视无不接。 今群言上闻,采择宜审,若弃多就少,臣实惧焉。 舆诵一乖,下情不达,虽欲从众,其可及乎!凡百京司,逢时之泰,列官分职,有贤有亲。 亲则列籓诸王,陛下爱子;贤则胙茅开国,陛下名臣。 见无礼于君,宁肯雷同不异?今措词多出,法令从轻。"
上纳其奏,竟免善思死,配流静州。
思复寻转中书舍人,数上疏陈得失,多见纳用。
开元初,为谏议大夫。
时山东蝗虫大起,姚崇为中书令,奏遣使分往河南、河北诸道杀蝗虫而埋之。
思复以为蝗虫是天灾,当修德以禳之,恐非人力所能翦灭。
上疏曰:"臣闻河南、河北蝗虫,顷日更益繁炽,经历之处,苗稼都损。 今渐翾飞河西,游食至洛,使命来往,不敢昌言,山东数州,甚为惶惧。 且天灾流行,埋瘗难尽。 望陛下悔过责躬,发使宣慰,损不急之务,召至公之人,上下同心,君臣一德,持此诚实,以答休咎。 前后驱蝗使等,伏望总停。 《书》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人心无亲,惟惠是怀。 ’不可不收揽人心也。"
上深然之,出思复疏以付崇。
崇乃请遣思复往山东检蝗虫所损之处,及还,具以实奏。
崇又请令监察御史刘沼重加详覆,沼希崇旨意,遂箠挞百姓,回改旧状以奏之。
由是河南数州,竟不得免。
思复遂为崇所挤,出为德州刺史,转绛州刺史。
入为黄门侍郎,加银青光禄大夫,代裴漼为御史大夫。
思复性恬澹,好玄言,安仁体道,非纪纲之任。
无几,转太子宾客。
十三年卒,年七十余。
子朝宗,天宝初为京兆尹。
曾孙佽,字相之,少有文学,性尚简澹。
举进士,累辟籓方。
自襄州从事征拜殿中侍御史,迁刑部员外。
求为澧州刺史。
岁满受代,宰相牛僧孺镇鄂渚,辟为从事,征拜刑部郎中,转京兆少尹,迁给事中。
出为桂州观察使。
桂管二十余郡,州掾而下至邑长三百员,由吏部而补者什一,他皆廉吏量其才而补之。
佽既至桂,吏以常所为官者数百人引谒,一吏执籍而前曰:"具员请补其阙。"
佽戒曰:"在任有政者,不夺所理;有过者,必绳以法。 缺者当俟稽诸故籍,取其可者,然后补之。"
会春衣使内官至,求贿于邮吏,三豪家因厚其资以求邑宰,佽悉诺之。
使去,坐以挠法,各笞其背。
自是豪猾敛迹,皆得清廉吏以苏活其人。
未几,诏置五管都监,计所费尽一境地征,不足饱其意,佽特用俭约处之,遂为定制,君子以为难。
开成二年,卒于官,赠工部侍郎。
张廷珪,河南济源人,其先自常州徙焉。
廷珪少以文学知名,性慷慨,有志尚。
弱冠应制举。
长安中,累迁监察御史。
则天税天下僧尼出钱,欲于白司马坂营建大像。
廷珪上疏谏曰:
夫佛者,以觉知为义,因心而成,不可以诸相见也。
经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此真如之果不外求也。
陛下信心归依,发弘誓愿,壮其塔庙,广其尊容,已遍于天下久矣。
盖有住于相而行布施,非最上第一希有之法。
何以言之?经云:"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及恒河沙等身命布施,其福甚多。 若人于此经中受持及四句偈等为人演说,其福胜彼。"
如佛所言,则陛下倾四海之财,殚万人之力,穷山之木以为塔,极冶之金以为像,虽劳则甚矣,费则多矣,而所获福不愈于一禅房之匹夫。
菩萨作福德,不应贪著,盖有为之法不足高也。
况此营建,事殷木土,或开发盘礴,峻筑基阶,或塞穴洞,通转采斫,辗压虫蚁,动盈巨亿。
岂佛标坐夏之义,愍蠢动而不忍害其生哉!又役鬼不可,唯人是营,通计工匠,率多贫窭,朝驱暮役,劳筋苦骨,箪食瓢饮,晨炊星饭,饥渴所致,疾疹交集。
岂佛标徒行之义,愍畜兽而不忍残其力哉!又营筑之资,僧尼是税,虽乞丐所致,而贫阙犹多。
州县征输,星火逼迫,或谋计靡所,或鬻卖以充,怨声载路,和气未洽。
岂佛标随喜之义,愍愚蒙而不忍夺其产哉!且边朔未宁,军装日给,天下虚竭,海内劳弊。
伏惟陛下慎之重之,思菩萨之行为利益一切众生,应如是布施,则其福德若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不可思量。
夫何必勤于住相,凋苍生之业,崇不急之务乎!臣以时政论之,则宜先边境,蓄府库,养人力;臣以释教论之,则宜救苦厄,灭诸相,崇无为。
伏愿陛下察臣之愚,行佛之意,务以理为上,不以人废言,幸甚幸甚。
则天从其言,即停所作,仍于长生殿召见,深赏慰之。
景龙末,为中书舍人,再转洪州都督,仍为江南西道按察使。
开元初,入为礼部侍郎。
时久旱,关中饥俭,下制求直谏昌言、弘益政理者。
廷珪上疏曰:
臣闻古有多难兴王、殷忧启圣者,皆以事危则志锐,情迫则思深,故能自下登高,转祸为福者也。
伏见景龙之末,中宗遇祸,先天之际,凶党构谋,社稷有危于缀旒,国朝将均于绝綖。
陛下神武超代,精诚动天,再扫氛沴,六合清朗。
而后上顺皇旨,俯念黔黎,高运璿衡,光膺宝箓。
日月所烛之地,书轨未通之乡,无不霑濡渥恩,被服淳化。
十尧、九舜,未足称也。
明明上帝,照临下土,宜锡介祉,以答鸿休。
然属顷岁已来,阴阳愆候,九谷失稔,万姓阻饥,关辅之间,更为尤剧。
至有樵苏莫爨,粮籺靡资,不复聊生,方忧转死。
偶会昌运,遘兹难否者,臣窃思之,皇天之意,将恐陛下春秋鼎盛,神圣在躬,不崇朝而建大功,自籓邸而陟元后,或简下济之道,独满雄图之志,轻虞舜而不法,思汉武以自高。
是故昭见咎征,载加善诱,将欲大君日慎一日,虽休勿休,永保太和,以固邦本也。
斯皇天于陛下睠顾深矣,陛下焉可不奉若休旨而寅畏哉!臣愚诚愿陛下约心削志,澄思励精,考羲、农之书,敦素朴之道。
登庸端士,放黜佞人,屏退后宫,减彻外厩,场无蹴匊之玩,野绝从禽之赏。
休石田之远境,罢金甲之悬军,矜恤茕嫠,蠲薄徭赋。
去奇伎淫巧,捐和璧隋珠,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自然波清四海,尘销九域,农夫乐其业,余粮栖于亩。
则和气上通于天,虽五星连珠,两曜合璧,未足多也;珍祥下降于地,虽凤皇巢阁,麒麟在郊,未足奇也。
或谓天之炯戒不足畏者,则将上帝凭怒,风雨迷错,荒馑日甚,无以济下矣。
或谓人之穷乏不足恤者,则将齐甿沮志,亿兆携离,愁苦势极,无以奉上矣。
斯盖安危所系,祸福之源,奈何朝廷曾不是察!况今陛下受命伊始,敷政惟新,卿士百僚,华夷万族,莫不清耳以听,刮目而视,延颈企踵,冀有所闻见,颙颙如也。
何可怠弃典则,坐辜其望哉!
再迁黄门侍郎。
时监察御史蒋挺以监决杖刑稍轻,敕朝堂杖之,廷珪奏曰:"御史宪司,清望耳目之官,有犯当杀即杀,当流即流,不可决杖。 士可杀,不可辱也。"
时制命已行,然议者以廷珪之言为是。
俄坐泄禁中语,出为沔州刺史,又历苏、宋、魏三州刺史。
入为少府监,加金紫光禄大夫,封范阳男。
四迁太子詹事,以老疾致仕。
二十二年卒,年七十余,赠工部尚书,谥曰贞穆。
廷珪素与陈州刺史李邕亲善,屡上表荐之,邕所撰碑碣之文,必请廷珪八分书之。
廷珪既善楷隶,甚为时人所重。
王求礼,许州长社人。
则天朝为左拾遗,迁监察御史。
性忠謇敢言,每上封弹事,无所畏避。
时契丹李尽忠反叛,其将孙万荣寇陷河北数州,河内王武懿宗拥兵讨之,畏懦不敢进。
既而贼大掠而去,懿宗条奏沧、瀛百姓为贼诖误者数百家,请诛之。
求礼执而劾之曰:"此诖误之人,比无良吏教习,城池又不完固,为贼驱逼,苟徇图全,岂素有背叛之心哉!懿宗拥强兵数十万,闻贼将至,走保城邑,罪当诛戮。 今乃移祸于诖误之人,岂是为臣之道?请斩懿宗以谢河北百姓。"
懿宗大惧,则天竟降制赦之。
契丹陷幽州,馈輓不给,左相豆卢钦望请辍京官两月俸料以助军,求礼谓钦望曰:"公禄厚俸优,辍之可也。 国家富有四海,足以储军国之用,何藉贫官薄俸。 公此举岂宰相法邪?"钦望作色拒之,乃奏曰:"秦、汉皆有税算以赡军,求礼不识大体,妄有讼辞。"
求礼对曰:"秦皇、汉武税天下,虚中以事边,奈何使圣朝则效?不知钦望此言是大体耶!"事遂不行。
时三月雪,凤阁侍郎苏味道等以为瑞,草表将贺,求礼止之曰:"宰相调燮阴阳,而致雪降暮春,灾也,安得为瑞?如三月雪为瑞雪,则腊月雷亦瑞雷也。"
举朝嗤笑,以为口实。
求礼竟以刚正,名位不达而卒。
辛替否,京兆人也。
景龙年为左拾遗。
时中宗置公主府官属,安乐公主府所补尤多猥滥。
又驸马武崇训死后,弃旧宅别造一宅,侈丽过甚。
时又盛兴佛寺,百姓劳弊,帑藏为之空竭。
替否上疏谏曰:
臣闻古之建官,员不必备,九卿以下,皆有其位而阙其选。
赏一人谋乎三事,职一人访乎群司,负宠者畏权势之在躬,知荣者避权门而不入。
故称赏不僭,官不滥,士皆完行,家有廉节,朝廷有余俸,百姓有余食。
下忠于上,上礼于下,委裘而无仓卒之危,垂拱而无颠沛之患。
夫事有惕耳目,动心虑,作不师古,以行于今者,盖有之矣。
伏惟陛下百倍行赏,十倍增官,金银不供其印,束帛无充于锡,何愧于无用之臣,何惭于无力之士!至于公府补授,罕有推择,遂使富商豪贾,尽居缨冕之流,鬻伎行巫,咸涉膏腴之地。
臣闻古人曰:"福生有基,祸生有胎。"
伏惟公主陛下之爱女,选贤良以嫁之,设官职以辅之,倾府库以赐之,壮第观以居之,广池膋以嬉之,可谓之至重也,可谓之至怜也。
然而用不合于古义,行不根于人心,将恐变爱成憎,转福为祸。
何者?竭人之力,人怨也;费人之财,人怨也;夺人之家,人怨也。
爱数子而取三怨于天下,使边疆之士不尽力,朝廷之士不尽忠,人之散矣,独持所爱,何所恃乎?向者鲁王赏同诸婿,礼等朝臣,则亦有今日之福,无曩时之祸。
人徒见其祸,不知祸之所来。
所以祸者,宠爱过于臣子也。
去年七月五日,已见其征矣。
而今事无改,更尚因循,弃一宅而造一宅,忘前祸而忽后祸。
臣窃谓陛下憎之矣,非爱之也。
臣闻君以人为本,本固则邦宁。
邦宁则陛下夫妇、母子长相保也。
伏惟外谋宰臣,为久安之计以存之,不使奸臣贼子以伺之。
臣闻微不可不防,远不可不虑。
当今疆场危骇,仓廪空虚,揭竿守御之士赏不及,肝脑涂地之卒输不充。
而方大起寺舍,广造第宅,伐木空山,不足充梁栋,运土塞路,不足充墙壁。
夸古耀今,逾章越制,百僚钳口四海伤心。
夫释教者,以清净为基,慈悲为主,故当体道以济物,不欲利己以损人,故常去己以全真,不为荣身以害教。
三时之月,掘山穿池,损命也;殚府虚帑,损人也;广殿长廊,荣身也。
损命则不慈悲,损人则不济物,荣身则不清净,岂大圣大神之心乎!臣以为非真教,非佛意,违时行,违人欲。
自像王西下,佛教东传,青螺不入于周前,白马方行于汉后。
风流雨散,千帝百王,饰弥盛而国弥空,役弥重而祸弥大。
覆车继轨,曾不改途,晋臣以佞佛取讥,梁主以舍身构隙。
若以造寺必为其理体,养人不足以经邦,则殷、周已往皆暗乱,汉、魏已降皆圣明;殷、周已往为不长,汉、魏已降为不短。
臣闻夏为天子二十余代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代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代而秦受之,自汉已后历代可知也。
何者?有道之长,无道之短,岂因其穷金玉、修塔庙,方得久长之祚乎!
臣闻于经曰:"菩萨心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入暗,即无所见。"
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臣以减雕琢之费以赈贫下,是有如来之德;息穿掘之苦以全昆虫,是有如来之仁;罢营构之直以给边陲,是有汤、武之功;回不急之禄以购廉清,是有唐、虞之理。
陛下缓其所急,急其所缓,亲未来而疏见在,失真实而冀虚无,重俗人之所为而轻天子之功业,臣窃痛之矣。
当今出财依势者尽度为沙门,避役奸讹者尽度为沙门;其所未度,唯贫穷与善人。
将何以作范乎?将何以役力乎?臣以为出家者,舍尘俗,离朋党,无私爱。
今殖货营生,非舍尘俗;拔亲树知,非离朋党;畜妻养孥,非无私爱。
是致人以毁道,非广道以求人。
伏见今之宫观台榭,京师之与洛阳,不增修饰,犹恐奢丽。
陛下尚欲填池堑,捐苑囿,以赈贫人无产业者。
今天下之寺盖无其数,一寺当陛下一宫,壮丽之甚矣!用度过之矣!是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陛下何有之矣!百姓何食之矣!虽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役不食之人,使不衣之士,犹尚不给。
况资于天生地养,风动雨润,而后得之乎!臣闻国无九年之储,国非其国。
伏计仓廪,度府库,百僚供给,百事用度,臣恐卒岁不充,况九年之积乎!一旦风尘再扰,霜雹荐臻,沙门不可擐干戈,寺塔不足攘饥馑,臣窃痛之矣!
疏奏不纳。
岁余,安乐公主被诛。
睿宗即位,又为金仙、玉真公主广营二观。
先是,中宗时斜封受官人一切停任,凡数百千人,又有敕放令却上。
替否时为左补阙,又上疏陈时政曰:
臣尝以为古之用度不时,爵赏不当,破家亡国者,口说不如身逢,耳闻不如眼见,臣请以有唐已来理国之得失,陛下之所眼见者以言之。
惟陛下审之听之,择善而从之,则万岁之业,自可致矣,何忧乎黎庶之不康,福祚之不永!
伏以太宗文武圣皇帝,陛下之祖,拨乱反正,开阶立极,得至理之体,设简要之方。
省其官,清其吏,举天下职司无一虚授,用天下财帛无一枉费。
赏必俟功,官必得俊,所为无不成,所征无不伏。
不多造寺观而福德自至,不多度僧尼而殃咎自灭。
道合乎天地,德通乎神明。
故天地怜之,神明祐之,使阴阳不愆,风雨合度。
四人乐其业,五谷遂其成,腐粟烂帛,填街委巷。
千里万里,贡赋于郊;九夷百蛮,归款于阙。
自有帝皇已来,未有若斯之神圣者也,故得享国久长,多历年所,陛下何不取而则之?中宗孝和皇帝,陛下之兄,居先人之业,忽先人之化,不取贤良之言,而恣子女之意。
官爵非择,虚食禄者数千人;封建无功,妄食土者百余户。
造寺不止,枉费财者数百亿;度人不休,免租庸者数十万。
是使国家所出加数倍,所入减数倍。
仓不停卒岁之储,库不贮一时之帛。
所恶者逐,逐多忠良;所爱者赏,赏多谗慝。
朋佞喋喋,交相倾动。
容身不为于朝廷,保位皆由于党附。
夺百姓之食,以养残凶;剥万人之衣,以涂土木。
于是人怨神怒,亲忿众离,水旱不调,疾疫屡起。
远近殊论,公私罄然。
五六年间,再三祸变,享国不永,受终于凶妇人。
寺舍不能保其身,僧尼不能护妻子,取讥万代,见笑四夷。
此陛下之所眼见也,何不除而改之。
依太宗之理国,则百官以理,百姓无忧,故太山之安立可致矣;依中宗之理国,则万人以怨,百事不宁,故累卵之危立可致矣。
顷自夏已来,霪雨不解,谷荒于垄,麦烂于场。
入秋已来,亢旱成灾,苗而不实,霜损虫暴,草叶枯黄。
下人咨嗟,未知赒赈;而营寺造观,日继于时,检校试官,充台溢署。
伏惟陛下爱两女,为造两观,烧瓦运木,载土填坑,道路流言,皆云计用钱百余万贯。
惟陛下,圣人也,无所不知;陛下,明君也,无所不见。
既知且见,知仓有几年之储,库有几年之帛?知百姓之间可存活乎?三边之上可转输乎?当今发一卒以御边陲,遣一兵以卫社稷,多无衣食,皆带饥寒。
赏赐之间,迥无所出,军旅骤败,莫不由斯。
而乃以百万贯钱造无用之观,以受六合之怨乎!以违万人之心乎!伏惟陛下续阿韦之丑迹,而不改阿韦之乱政。
忍弃太宗之理本,不忍弃中宗之乱阶;忍弃太宗久长之谋,不忍弃中宗短促之计。
陛下又何以继祖宗、观万国。
昔陛下为皇太子,在阿韦之时,危亡是惧,常切齿于群凶。
今贵为天子,富有海内,而不改群凶之事,臣恐复有切齿于陛下者也,陛下又何以非群凶而诛之?臣往见明敕,自今已后,一依贞观故事。
且贞观之时,岂有今日之造寺营观,加僧尼道士,益无用之官,行不急之务,而乱政者也!臣以为弃其言而不行其信,慕其善而不迁其恶,陛下又何以刑于四海?往者,和帝之怜悖逆也,为奸人之所误,宗晋卿劝为第宅,赵履温劝为园亭,损数百家之居,侵数百家之地。
工徒斫而未息,义兵纷以交驰,卒使亭不得游,宅不得坐。
信邪佞之说,成骨肉之刑,此陛下之所眼见也。
今兹造观,臣必知非陛下、公主之本意,得无赵履温之徒将劝为之,冀误其骨肉,不可不明察也。
臣闻出家修道者,不预人事,专清其身心,以虚泊为高,以无为为妙,依两卷《老子》,视一躯天尊,无欲无营,不损不害。
何必璇台玉榭,宝像珍龛,使人困穷,然后为道哉!且旧观足可归依,无造无营,以取穷竭。
若此行之三年,国不富,人不安,朝廷不清,陛下不乐,则臣请杀身于朝,以令天下言事者。
伏惟陛下行非常之惠,权停两观,以俟丰年。
以两观之财,为公主施贫穷,填府库,则公主福德无穷矣。
不然,臣恐下人怨望,不减于前朝之时。
前朝之时,贤愚知败,人虽有口而不敢言,言未发声,祸将及矣。
韦月将受诛于丹徼,燕钦融见杀于紫庭,此人皆不惜其身而纳忠于主,身既死矣,朝亦危矣。
故先朝诛之,陛下赏之,是陛下知直言之士有裨于国。
臣今直言,亦先代之直,惟陛下察之。
疏奏,睿宗嘉其公直。
稍迁为右台殿中侍御史。
开元中,累转颍王府长史。
天宝初卒,年八十余。
史臣曰:夫好闻其善,恶闻其过,君人者之常情也;宁谄媚以取容,不逆耳以招祸,臣人者之常情也。
能反此者,不亦善乎!李、薛等六君,吐忠谠之言,补朝廷之失,有犯无隐,不愧古人,有唐之良臣也。
赞曰:臣之事君,有邪有正。
君之使臣,从谏则圣。
李、薛输忠,救人之命。
韦、韩谠言,医国之病。
辛、王章疏,犯颜竦听。
张子法言,实裨时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