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第二十八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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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 第二十八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抱瓮老人

自古姻缘天定,不繇人力谋求。

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

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

三生簿上注风流,何用冰人开口。

这首《西江月》词,大抵说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强。

今日听在下说一桩意外姻缘的故事,唤做"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这故事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间,杭州府有一人姓刘,名秉义,是个医家出身。

妈妈谈氏,生得一对儿女。

儿子唤做刘璞,年当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

那刘璞自幼攻书,学业已就。

到十六岁上,刘秉义欲令他弃了书本,习学医业。

刘璞立志大就,不肯改业,不在话下。

女儿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岁,已受了邻近开生药铺裴老家之聘。

那慧娘生得资容艳丽,意态妖娆,非常标致。

怎见得?但见:

蛾眉带秀,凤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风,面似娇花拂水。

体态轻盈,汉家飞燕同称;性格风流,吴国西施并美。

蕊宫仙子谪人间,月殿嫦娥临下界。

不题慧娘貌美。

且说刘公见儿子长大,同妈妈商议,要与他完姻。

方待教媒人到孙家去说,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来说要娶慧娘。

刘公对媒人道:"多多上覆裴亲家,小女年纪尚幼,一些妆奁未备。 须再过几时,待小儿完姻过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断然不能从命!"媒人得了言语,回复裴家。

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爱惜如珍宝一般,恨不能风吹得大,早些地与他毕了姻事,生男育女。

今日见刘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刘家说道:"令爱今年一十五岁,也不算做小了。 到我家来时,即如女儿一般看待,决不难为。 就是妆奁厚薄,但凭亲家,并不计论。 万望亲家曲允则个。"

刘公立意先要与儿子完姻,然后嫁女。

媒人往返了几次,终是不允。

裴九老无奈,只得忍耐。

当时若是刘公允了,却不省好些本,止因执意不从,到后生出一段新闻,传说至今。

正是:

只因一着错,满盘俱是空。

却说刘公回脱了裴家,央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姻事。

原来孙寡妇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孙恒原是旧家子弟,自十六岁做亲,十七岁就生下一个女儿,唤名珠姨。

才隔一岁,又生个儿子取名孙润,小字玉郎。

两个儿女方在襁褓中,孙恒就亡过了。

亏孙寡妇有些节气,同着养娘,守这两个儿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唤他是孙寡妇。

光阴迅速,两个儿女渐渐长成。

珠姨便许了刘家,玉郎从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妇。

那珠姨、玉郎都生得一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团就一般。

加添资性聪明,男善读书,女工针指。

还有一件,不但才貌双美,且又孝悌兼全。

闲话休题。

且说张六嫂到孙家传达刘公之意,要择吉日娶小娘子过门。

孙寡妇母子相依,满意欲要再停几时,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应承。

对张六嫂道:"上覆亲翁亲母,我家是孤儿寡母,没甚大妆奁嫁送,不过随常粗布衣裳。 凡事不要见责。"

张六嫂覆了刘公。

刘公备了八盒羹果礼物并吉期送到孙家。

孙寡妇受了吉期,忙忙的制办出嫁东西。

看看日子已近,母女不忍相离,终日啼啼哭哭。

谁想刘璞因冒风之后,出汗虚了,变为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笃,吃的药就如泼在石上,一毫没用。

求神问卜。

俱说无救。

吓得刘公夫妻魂魄都丧,守在床边吞声对泣。

刘公与妈妈商量道:"孩儿病势恁样沉重,料必做亲不得。 不如且回了孙家,等待病痊,再择日罢。"

刘妈妈道:"老官儿,你许多年纪了,这样事难道还不晓得?大凡病人势凶,得喜事一冲就好了。 未曾说起的还要去相求,如今现成事体,怎么反要回他!"刘公道:"我看孩儿病体,凶多吉少。 若娶来家冲得好时,此是万千之喜,不必讲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个晚嫁的名头。"

刘妈妈道:"老官,你但顾了别人,却不顾自己。 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得一房媳妇。 谁知孩儿命薄,临做亲却又患病起来。 今若回了孙家,孩儿无事,不消说起。 万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还了一半,也算是他们忠厚了。 却不是人财两失!"刘公道:"依你便怎样。"

刘妈妈道:"依着我,分付了张六嫂,不要题起孩儿有病,竟娶来家,就如养媳妇一般。 若孩儿病好,另择吉结亲。 倘然不起,媳妇转嫁时,我家原聘并各项使费少不得班足了,放他出门,却不是个万全之策!"刘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着老婆,忙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刘公便瞒着孙家,那知他紧间壁的邻家姓李,名荣,曾在人家管过解库,人都叫做李都管。

为人极是刁钻,专一打听人家的细事,喜谈乐道。

因他做主管时得了些不义之财,手中有钱,所居与刘家基址相连,意欲强买刘公房子。

刘公不肯,为此两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刘家有些事故,幸灾乐祸。

晓得刘璞有病危急,满心欢喜,连忙去报知孙家。

孙寡妇听见女婿病凶,恐防误了女儿,即使养娘去叫张六嫂来问。

张六嫂欲待不说,恐怕刘璞有变,孙寡妇后来埋怨;欲要说了,又怕刘家见怪。

事在两难,欲言又止。

孙寡妇见他半吞半吐,越发盘问得急了。

张六嫂隐瞒不过,乃说:"偶然伤风,原不是十分大病,将息到做亲时,料必也好了。"

孙寡妇道:"闻得他病势十分沉重,你怎说得这般轻易?这事不是当耍的。 我受了千辛万苦,守得这两个儿女成人,如珍宝一般!你若含糊赚了我女儿时,少不得和你性命相搏,那时不要见怪。"

又道:"你去到刘家说,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择日子。 总是儿女年纪尚小,何必恁样忙迫。 问明白了,快来回报一声。"

张六嫂领了言语,方欲出门,孙寡妇又叫转道:"我晓得你决无实话回我的,我令养娘同你去走遭。 便知端的!"张六嫂见说教养娘同去,心中着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误大娘之事。"

孙寡妇那里肯听,教了养娘些言语,跟张六嫂同去。

张六嫂扌丽脱不得,只得同到刘家。

恰好刘公走出来,张六嫂欺养娘不认得,便道:"小娘子少待,等我问句话来"急走上前,拉刘公到一边,将孙寡妇适来言语细说,又道:"他因放心不下,特教养娘同来讨个实信,却怎的回答。"

刘公听见养娘来看,手足无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挡住了?却与他同来!"张六嫂道:"再三拦阻,如何肯听,教我也没奈何。 如今且留他进去坐了。 你们再去从长计较回他,不要连累我后日受气。"

说还未毕,养娘已走过来。

张六嫂就道:"此间便是刘老爹。"

养娘深深道个万福,刘公还了礼,道:"小娘子请里面坐。"

一齐进了大门,到客坐内。

刘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着,待我教老荆出来。"

张六嫂道:"老爹自便。"

刘公急急走到里面,一五一十学于妈妈。

又说:"如今养娘在外,怎地回他?倘要进来探看孩儿,却又如何掩饰?不如改了日子罢!"妈妈道:"你真是个死货!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着忙,自有道理。"

便教女儿慧娘道:"你去将新房中收拾整齐,留孙家妇女吃点心。"

慧娘答应自去。

刘妈妈即走向外边,与养娘相见毕,问道:"小娘子下顾,不知亲母有甚话说。"

养娘道:"俺大娘闻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来问候。 二为上覆老爹老娘:若大官人病体初痊,恐未可做亲,不如再停见时,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拣日罢。"

刘妈妈道:"多承亲母过念,大官人虽是身子有些不快,也是偶然伤风,原非大病。 若要另择日子,这断不能勾的。 我们小人家的买卖,千难万难,方才支持得停当。 如错过了,却不又费一番手脚。 况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来冲,他病也易好。 常见人家要省事时,还借这病来见喜;何况我家吉期送已多日,亲戚都下了帖地请吃喜筵,如今忽地换了日子。 他们不道你家不肯,必认做我们讨媳妇不起。 传说开去,却不被人笑耻,坏了我家名头。 烦小娘子回去上覆亲母,不必担忧,我家干系大哩!"养娘道:"大娘话虽说得是。 请问大官人睡在何处?待男女候问一声,好家去回报大娘,也教他放心!"刘妈妈道:"适来服了发汗的药,正熟睡在那里,我与小娘子代言罢。 事体总在刚才所言了,更无别说。"

张六嫂道:"我原说偶然伤风,不是大病。 你们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来。 如今方见老身不是说谎的了。"

养娘道:"既如此,告辞罢。"

便要起身。

刘妈妈道:"那有此理!说话忙了,茶也还没有吃,如何便去。"

即邀到里边,又道:"我房里腌腌臜臜,到在新房里坐罢。"

引入房中,养娘举目看时,摆设得十分齐整。

刘妈妈又道:"你看我诸事齐备,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亲,大官人到还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全愈了,然后同房哩!"养娘见他整备得停当,信以为实。

当下刘妈妈教丫环将出点心茶来摆上,又教慧娘也来相陪。

养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不想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别出门,临行,刘妈妈又再三嘱咐张六嫂:"是必来覆我一声!"

养娘同着张六嫂回到家中,将上项事说与主母。

孙寡妇听了,心中到没了主意,想道:"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个病重,变出些不好来,害了女儿。 将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误了吉期。"

疑惑不定,乃对张六嫂道:"六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来取回信罢。"

张六嫂道:"正是,大娘从容计较计较,老身早早来也。"

说罢自去。

且说孙寡妇与儿子玉郎商议:"这事怎生计较。"

玉郎道:"想起来还是病重,故不要养娘相见。 如今必要回他另择日子,他家也没奈何,只得罢休。 但是空费他这番东西,见得我家没情义。 倘后来病好相见之间,觉道没趣。 若依了他们时,又恐果然有变,那时进退两难,懊悔却便迟了。 依着孩儿,有个两全之策在此,不知母亲可听。"

孙寡妇道:"你且说是甚两全之策。"

玉郎道:"明早教张六嫂去说,日子便依着他家,妆奁一毫不带,见喜过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连汝奁送去,是恁样,纵有变故,也不受他们笼络,这却不是两全其美。"

孙寡妇道:"你真是个孩子家见识!他们一时假意应承娶去,过了三朝,不肯放回,却怎么处。"

玉郎道:"如此怎好。"

孙寡妇又想了一想道:"除非明日教张六嫂依此去说,临期教姐姐闪过一边,把你假扮了送去。 皮箱内原带一副道袍鞋袜,预防到三朝,容你回来,不消说起。 倘若不容,且住在那里,看个下落。 倘有三长两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个扯得你住!"玉郎:"别事便可,这事却使不得!后来被人晓得,教孩儿怎生做人。"

孙寡妇见儿子推却,心中大怒道:"纵别人晓得,不过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昔孝顺,见母亲发怒,连忙道:"待孩儿去便了。 只不会梳头,却怎么好。"

孙寡妇道:"我教养娘伏侍你去便了!"

计较已定,次早张六嫂来讨回音,孙寡妇与他说如此如此,恁般恁般。”

若依得,便娶过去。

依不得,便另择日罢!”张六嫂覆了刘家,一一如命。

你道他为何就肯了?只因刘璞病势愈重,恐防不妥,单要哄媳妇到了家里,便是买卖了。

故此将错就错,更不争长竞短。

那知孙寡妇已先参透机关,将个假货送来,刘妈妈反做了:

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要烦絮。

到了吉期,孙寡妇把玉郎妆扮起来,果然与女儿无二,连自己也认不出真假。

又教习些女人礼数。

诸色好了,只有两件难以遮掩,恐露出事来。

那两件?第一件是足与女子不同。

那女子的尖尖趫趫,凤头一对,露在湘裙之下,莲步轻移,如花枝招颭一般。

玉郎是个男子汉,一只脚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虽然把扫地长裙遮了,教他缓行细步,终是有些蹊跷,这也还在下边,无人来揭起裙儿观看,还隐藏得过。

第二件是耳上的环儿,乃女子平常时所戴,爱轻巧的也少不得戴对丁香儿。

那极贫小户人家,没有金的银的,就是铜锡的,也要买对儿戴着。

今日玉郎扮做亲人,满头珠翠,若耳上没有环儿,可成模样么?他左耳还有个环眼,乃是幼时恐防难养穿过的。

那右耳却没眼儿,怎生戴得?孙寡妇左思有想,想出一个计策来。

你道是甚计策?他教养娘讨个小小膏药,贴在右耳。

若问时,只说环眼生着疳疮,戴不得环子。

露出左耳上眼儿掩饰,打点停当,将珠姨藏过一间房里,专候迎亲人来。

到了黄昏时候,只听得鼓乐喧天,迎亲轿子已到门首。

张六嫂先入来,看见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好不欢喜。

眼前不见玉郎,问道:"小官人怎地不见。"

孙寡妇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里,起来不得!"那婆子不知就里,不来再问。

孙寡妇将酒饭犒赏了来从,宾相念起诗赋,请新人上轿,玉郎兜上方巾,向母亲作别。

孙寡妇一路假哭,送出门来。

上了轿子,教养娘跟着,随身只有一只皮箱,更无一毫妆奁。

孙寡妇又叮嘱张六嫂道:"与你说过,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张六嫂连声答应道:"这个自然!"不题孙寡妇。

且说迎亲的一路整箫聒耳,灯烛辉煌,到了刘家门首,宾相进来说道:"新人将已出轿,没新郎迎接,难道教他独自拜堂不成。"

刘公道:"这却怎好?不要拜罢!"刘妈妈道:"我有道理,教女儿陪拜便了。"

即令慧娘出来相迎。

宾相念了阑门诗赋,请新人出了轿子,养娘和张六嫂两边扶着,慧娘相迎,进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亲戚。

双双却是两个女人同拜,随从人没一个不掩口而笑。

都相见过了,然后姑嫂对拜。

刘妈妈道:"如今到房中去与孩儿冲喜。"

乐人吹打,引新进房,来至卧床边。

刘妈妈揭起帐子,叫道:"我的儿,今日娶你媳妇来家冲喜,你须挣扎精神则个。"

连叫三四次,并不则声。

刘公将灯照时,只见头儿歪在半边,昏迷去了。

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被鼓乐一震,故此迷昏。

当下老夫妻手忙脚乱,掐住人中,即教取过热汤,灌了几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苏醒。

刘妈妈教刘公看着儿子,自己引新人进新房中去。

揭起方巾,打一看时,美丽如画,亲戚无不喝采。

只有刘妈妈心中反觉苦楚,他想:"媳妇恁般美貌,与儿子正是一对儿。 若得双双奉侍老夫妇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 谁想他没福,临做亲却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 倘有一差两误,媳妇少不得归于别姓,岂不目前空喜!"不题刘妈妈心中之事。

且说玉郎也举目看时,许多亲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风流标致。

想道:"好个女子,我孙润可惜已定了妻子。 若早知此女恁般出色,一定要求他为妇。"

这里玉郎方在赞羡。

谁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向张六嫂说他标致,我还未信,不想话不虚传。 只可惜哥哥没福受用,今夜教他孤眼独宿。 若我丈夫像得他这样美貌,便称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够哩!"不题二人彼此欣羡,刘妈妈请众戚赴过花红筵席,各自分头歇息。

宾相乐人,俱已打发去了。

张六嫂没有睡处,也自归家。

玉郎在房,养娘与他卸了首饰,秉烛而坐,不敢便寝。

刘妈妈与刘公商议道:"媳妇初到,如何教他独宿?可教女儿去陪伴。"

刘公道:"只怕不稳便,繇他自睡罢。"

刘妈妈不听,对慧娘道:"你今夜相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静。"

慧娘正爱着嫂嫂,见说教他相伴,恰中其意,刘妈妈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只因你官人有些不恙,不能同房,特令小女来陪你同睡。"

玉郎恐露出马脚,回道:"奴家自来最怕生人,到不消罢。"

刘妈妈道:"呀!你们姑嫂年纪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处,怕怎的!你若嫌不稳时,各自盖着条被儿,便不妨了。"

对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窝过来。"

慧娘答应而去。

玉郎此时又惊又喜。

喜的是心中正爱着姑娘标致,不想天与其便,刘妈妈令来陪卧,这中便有几分了;惊的是恐他不允,一时叫喊起来,反坏了自己之事。

又想道:"此番挫过,后会难逢,看这姑娘年纪已在当时,情窦料也开了。 须用计缓缓撩拨热了,不怕不上我钓!"心下正想,慧娘教丫环拿了被儿同进房来,放在床上。

刘妈妈起身,同丫环自去。

慧娘将房门闭上,走到玉郎身边,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适来见你一些东西不吃,莫不饿了。"

玉郎道:"到还未饿。"

慧娘又道:"嫂嫂,今后要甚东西,可对奴家说知,自去拿来,不要害羞不说。"

玉郎见他意儿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谢姑娘美情。"

慧娘见灯上结着一个大大花儿,笑道:"嫂嫂,好个灯花儿,正对着嫂嫂,可知喜也!"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还是姑娘的喜信。"

慧娘道:"嫂嫂话儿到会耍人。"

两个闲话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请睡罢!"玉郎道:"姑娘先请。"

慧娘道:"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这个房中还是姑娘是客。"

慧娘笑道:"恁样占先了。"

便解农先睡。

养娘见两下取笑,觉道玉郎不怀好意,低低说道:"官人,你须要斟酌,此事不是当耍的!倘大娘知了,连我也不好。"

玉郎道:"不消嘱咐,我自晓得!你自去睡。"

养娘便去旁边打个铺儿睡下。

玉郎起身携着灯儿,走到床边,揭起帐子照看,只见慧娘卷着被儿,睡在里床,见玉郎将打灯来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罢了,照怎的。"

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头,方好来睡。"

把灯放在床前一只小桌儿上,解农入帐,对慧娘道:"姑娘,我与你一头睡了,好讲话耍子。"

慧娘道:"如此最好!"玉郎钻下被里,卸了上身衣服,下体小衣却穿着,问道:"姑娘,今年青春了。"

慧娘道:"一十五岁。"

又问:"姑娘许的是那一家。"

慧娘怕羞,不肯回言。

玉郎把头捱到他枕上,附耳道:"我与你一般女儿家,何必害羞。"

慧娘方才答道:"是开生药铺的裴家。"

又问道:"可见说佳期还在何日。"

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来说,爹道奴家年纪尚小,回他们再缓见时哩。"

玉郎笑道:"回了他家,你心下可不气恼么。"

慧娘伸手把玉郎的头推下枕来,道:"你不是个好人!哄了我的话,便来耍人;我若气恼时,你今夜心里还不知怎地恼着哩!"

玉郎依旧又捱到枕上道:"你且说有甚烦。"

慧娘道:"今夜做亲没有个对儿,怎地不恼。"

玉郎道:"如今有姑娘在此,便是个对儿了,又有甚恼!"慧娘笑道:"恁样说,你是我的娘子了。"

玉郎道:"我年纪长似你,丈夫还是我。"

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还该是我。"

玉郎道:"大家不要争,只做个女夫妻罢。"

两个说风话耍子,愈加亲想没事,乃道:"既做了热。 玉郎料夫妻,如何不合被儿睡。"

口中便说,两手即掀开他的被儿,捱过身来,伸手便去摸他身上,腻滑如酥,下体却也穿着小衣。

慧娘此时已被玉郎调动春心,忘其所心,任玉郎摩弄,全然不拒。

玉郎摸到胸前时,一对小乳丰隆突起,温软如绵,乳头却像鸡头肉一般,甚是可爱。

慧娘也把手来将玉郎浑身一摸,道:"嫂嫂好个软滑身子!"摸他乳时,刚刚只有两个小小乳头,心中想道:"嫂嫂长似我,怎么乳儿到小。"

玉郎摩弄了一回,便以手搂抱过来,嘴对嘴,将舌尖度向慧娘口中。

慧娘只认做姑嫂戏耍,也将双手抱住,着实咂吮。

咂得慧娘遍体酥麻。

便道:"嫂嫂,如今不像女夫妻,竟是真夫妻一般了。"

玉郎见他情动,便道:"有心顽了,何不把小衣一发去了,亲亲热热睡一回也好。"

慧娘道:"羞人答答,脱了不好。"

玉郎道:"纵是取笑,有甚么羞。"

便解开他的小衣褪下。

伸手去摸他不便处,慧娘双手即来遮掩,道:"嫂嫂休得罗皂!"玉郎捧过面来亲个嘴,道:"何妨!你也摸我的便了。"

慧娘真个也去解了他的裤来摸时,只见一条玉茎铁硬的挺着。

吃了一惊,缩手不迭,乃道:"你是何人?却假妆着嫂嫂来此!"玉郎道:"我便是你的丈夫了,又问怎的。"

一头即便腾身上去,将手启他双股,慧娘双手推开半边,道:"你若不说真话,我便叫喊起来,教你了不得!"玉郎着了急,连忙道:"娘子不消性急,待我说便了。 我是你嫂嫂的兄弟玉郎,闻得你哥哥病势沉重,未知怎地。 我母亲不舍得姐姐出门,又恐误了你家吉期。 故把我假妆嫁来,等你哥哥病好,然后送姐姐过门。 不想天付良缘,到与娘子成了夫妇。 此情只许你我晓得,不可泄漏。"

说罢,又翻身上来。

慧娘初是只道是真女人,尚然心爱,如今却是个男子,岂不欢喜?况且又被玉郎先引得神魂飘荡,又惊又喜,半推半就道:"原来你们恁样欺心!"玉郎那有心情回答,双手紧紧抱住,即便恣意风流:

一个是青年孩子初尝滋味,一个是黄花女儿乍得甜头。

一个说今霄花烛,到成了你我姻缘;一个说此夜衾绸,便试发了夫妻恩爱。

一个说前生有分,不须月老冰人;一个道异日休忘,说尽山盟海誓。

各燥自家脾胃,管甚么姐姐哥哥;且图眼下欢娱,全不想有夫有妇。

双双蝴蝶花间舞,两两鸳鸯水上游。

云雨已毕,紧紧偎抱而睡。

且说养娘恐怕玉郎弄出事来,卧在旁边铺上,眼也不合。

听着他们初时还说话笑耍,次后只听得床棱摇曳,气喘吁吁,已知二人成了那事。

暗暗叫苦。

到次早起来,慧娘自向母亲房中梳洗。

养娘替玉郎梳妆,低低说道:"官人,你昨夜恁般说了,却又口不应心,做下那事!倘被他们晓得,却怎处。"

玉郎道:"又不是我去寻他,他自送上门来,教我怎生推却!"养娘道:"你须拿住主意便好。"

玉郎道:"你想恁样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卧,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住,叫我如何忍耐得过!你若不泄漏时,更有何人晓得。"

妆扮已毕,来刘妈妈房里相见,刘妈妈道:"儿,环子也忘戴了。"

养娘道:"不是忘了,因右耳上环眼生了疳疮,戴不得,还贴着膏药哩。"

刘妈妈:"原来如此。"

玉郎依旧来至房中坐下,亲戚女眷都来相见,张六嫂也到。

慧娘梳裹罢,也到房中,彼此相视而笑。

是日刘公请内外亲戚吃床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饮到晚,各自辞别回家。

慧娘依旧来伴玉郎,这一夜颠鸾倒凤,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爱。

看看过了三朝,二人行坐不离。

到是养娘捏着两把汗,催玉郎道:"如今已过三朝,可对刘大娘说,回去罢!"玉郎与慧娘正火一般热,那想回去,假意说:"我怎好启齿说要回去,须是母亲叫张六嫂来说便好。"

养娘道:"也说得是。"

即便回家。

却说孙寡妇虽将儿子假妆嫁去,心中却怀着鬼胎,急切不见张六嫂来回覆,眼巴巴望到第四日。

养娘回家,连忙来回。

养娘将女婿病凶,姑娘陪拜,夜间同睡相好之事,细细说知。

孙寡妇跌足叫苦道:"这事必然做出来也!你快去寻张六嫂来。"

养娘去不多时,同张六嫂来家。

孙寡妇道:"六嫂前日讲定约三朝便送回来,今已过了,劳你去说,快些送我女儿回来!"张六嫂得了言语,同养娘来至刘家。

恰好刘妈妈在玉郎房中闲话,张六嫂将孙家要接新人的话说知。

玉郎、慧娘不忍割舍,到暗暗道:"但愿不允便好。"

谁想刘妈妈真个说道:"六嫂,你媒也做了,难道恁样事还不晓得?从来可有三朝媳妇便归去的理么?前日他不肯嫁来,这也没奈何。 今既到我家,便是我家的人了,还像得他意!我千难万难娶得个媳妇,到三朝便要回去,说也不当人子。 既如此不舍得,何不当初莫许人家。 他也有儿子,少不也要娶媳妇,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闻得亲母是个知礼之人,亏他怎样说了出来。"

一番言语,说得张六嫂哑口无言,不敢回覆孙家。

那养娘恐怕有人闯进房里,冲破二人之事,到紧紧守着房门,也不敢回家。

且说刘璞自从结亲这夜惊出一身汗来,渐渐痊可。

晓得妻子又娶来家,人物十分标致,心中欢喜,这病愈觉好得快了。

过了数日,挣扎起来,半眠半坐,日渐健旺,即能梳裹,要到房中来看浑家,刘妈妈恐他初愈,不耐行动,叫丫环扶着,自己也随其后,慢腾腾的走到新房门口。

养娘正坐在门槛之上,丫环道:"让大官人进去。"

养娘立起身来,高声叫道:"大官人进来了!"玉郎正接着慧娘调笑,听得有人进来,连忙走开。

刘璞掀开门帘跨进房来。

慧娘道:"哥哥,且喜梳洗了。 只怕还不宜劳动。"

刘璞道:"不打紧,我也暂时走走,就去睡的。"

便向玉郎作揖。

玉郎背转身,道了个万福。

刘妈妈道:"我的儿,你且慢作揖么!"又见玉郎背立,便道:"娘子,这便是你官人。 如今病好了特来见你,怎么到背转身子。"

走向前,扯近儿子身边,道:"我的儿,与你恰好正是个对儿。"

刘璞见妻子美貌异常,甚是快乐。

真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几分。

刘妈妈道:"儿去睡了罢,不要难为身子。"

原叫丫环扶着,慧娘也同进去。

玉郎见刘虽然是个病容,却也人材齐整,暗想道:"姐姐得配此人,也不辱抹了。"

又想道:"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来同卧,这事便要决撤,快些回去罢。"

到晚上对慧娘道:"你哥哥病已好了,我须住身不得,你可掇母亲送我回家,换姐姐过来,这事便隐过了。 若再住时,事必败露!"慧娘道:"你要回家,也是易事,我的终身却怎么处。"

玉郎道:"此事我已千思万想,但你已许人,我已聘归,没甚计策挽回,如之奈何。"

慧娘道:"君若无计娶我,誓以魂魄相随,决然无颜更事他人!"说罢,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玉郎与他拭了眼泪道:"你且勿烦恼,容我再想。"

自此两相留恋,把回家之事到搁起一边。

一日午饭已过,养娘向后边去了。

二人将房门闭上,商议那事,长算短算,没个计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

且说刘妈妈自从媳妇到家之后,女儿终日行坐不离。

刚到晚,便闭上房门去睡,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刘妈妈好生不乐。

初时认做姑嫂相爱,不在其意。

已后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

也还道是后生家贪眠懒惰,几遍要说。

因想媳妇初来,尚未与儿子同床,还是个娇客,只得耐往。

那日也是合当有事,偶在新房前走过,忽听得里边有哭泣之声。

向壁缝中张时,只见媳妇共女儿互相搂抱,低低而哭。

刘妈妈见如此做作,料道这事有些蹊跷,欲待发作,又想儿子才好,若知得必然气恼,权且耐住。

便掀门帘进来,门却闭着。

叫道:"快些开门!"二人听见是妈妈声音,拭干眼泪,忙来开门。

刘妈妈走将进去,便道:"为甚青天白日把门闭上,在内搂抱啼哭。"

二人被问,惊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

刘妈妈见二人无言,一发是了,气得手足麻木,一手扯着慧娘道:"做得好事!且进来和你说话。"

扯到后边一间空屋中来。

丫环看见,不知为甚?闪在一边。

刘妈妈扯进里屋,将门闩上,丫环伏在门上张时,见妈妈寻了一根木棒,骂道:"贱人!快快实说,便饶你打骂。 若一句含糊,打下这下半截来!"慧娘初时抵赖。

妈妈道:"贱人!我且问你:他来得几时,有甚恩爱割舍不得,闭着房门搂抱啼哭。"

慧娘对答不来。

妈妈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却又不舍得。

慧娘料是隐瞒不过,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说个明白,求爹妈辞了裴家,配与玉郎。 若不允时,拚个自尽便了!"乃道:"前日孙家晓得哥哥有病,恐误了女儿,要看下落,叫爹妈另自择日。 因爹妈执意不从,故把儿子玉郎假妆嫁来。 不想母亲叫孩儿陪伴,遂成了夫妇,恩深义重,誓必图百年偕老。 今见哥哥病好,玉郎恐怕事露,要回去换姐姐过来。 孩儿思想:一女无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寻门路娶我为妻。 因无良策,又不忍分离,故此啼哭。 不想被母亲看见,只此便是实话。"

刘妈妈听罢,怒气填胸,把棒撇在一边,双足乱跳,骂道:"原来这老乞婆恁般欺心,将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 如今害了我女儿,须与他干休不得!拚这老性命结识这小杀才罢!"开了门,便赶出来。

慧娘见母亲去打玉郎,心中着忙,不顾羞耻,上前扯住。

被妈妈将手一推,跃在地上,爬起时,妈妈已赶向外面去了。

慧娘随后也赶将来,丫环亦跟在后边。

且说玉郎见刘妈妈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着急。

只见养娘进来道:"官人,不好了!弄出事来也!适在后边来,听得空屋中乱闹。 张看时,见刘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问这事哩!"玉郎听说打着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泪来,没了主意。

养娘道:"今若不走,少顷便祸到了!"玉郎即忙除下簪钗,挽起一个角儿,皮箱内开出道袍鞋袜穿起,走出房来,将门带上。

离了刘家,带跌奔回家里。

正是:

拆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孙寡妇见儿子回来,恁般慌急,又惊又喜,便道:"如何这般模样。"

养娘将上项事说知。

孙寡妇埋怨道:"我教你去,不过权宜之计,如何即做出这般没天理事体!你若三朝便回,隐恶扬善,也不见得事败。 可恨张六嫂这老虔婆,自从那日去了竟不来覆我。 养娘,你也不回家走遭,教我日夜担愁!今日弄出事来,害这姑娘,却怎么处?要你不肖子何用!"玉郎被母亲嗔责,惊愧无地。

养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刘大娘不肯。 我因恐他们做出事来,日日守着房门,不敢回家。 今日暂走到后边,便被刘大娘撞破。 幸喜得急奔回来,还不曾吃亏。 如今且教小官人躲过两口,他家没甚话说,便是万千之喜了。"

孙寡妇真个教玉郎闪过,等候他家消息。

且说刘妈妈赶到新房门口,见门闭着,只道玉郎还在里面,在外骂道:"天杀的贼贱才!你把老娘当作什么样人,敢来弄空头,坏我的女儿!今日与你性命相搏,方见老娘手段。 快些走出来!若不开时,我就打进来了!"正骂时,慧娘已到,便去扯母亲进去。

刘妈妈骂道:"贱人,亏你羞也不羞,还来劝我!"尽力一摔,不想用力猛了,将门靠开,母子两个都跌进去,搅做一团。

刘妈妈骂道:"好天杀的贼贱才,到放老娘这一交!"即忙爬起寻时,那里见个影儿。

那婆子寻不见玉郎,乃道:"天杀的好见识!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来!"对着慧娘道:"加今做下这等丑事,倘被裴家晓得,却怎地做人。"

慧娘哭道:"是孩儿一时不是,做差这事。 但求母亲怜念孩儿,劝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着玉郎,犹可挽回前失。 倘若不允,有死而已!"说罢,哭倒在地。

刘妈妈道:"你说得好自在话儿!他家下财纳聘定着媳妇,今日平白地要休这亲事,谁个肯么?倘然问因甚事故要休这亲,教你爹怎生对答!难道说我女儿自寻了一个汉子不成。"

慧娘被母亲说得满面羞惭,将袖掩着痛哭。

刘妈妈终是禽犊之爱,见女儿恁般啼哭,却又恐哭伤了身子便道:"我的儿,这也不干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设这没天理的诡计,将那杀才乔妆嫁来。 我一时不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套。 如今总是无人知得,把来阁过一边,全你的体面,这才是个长策。 若说要休了裴家嫁那杀才,这是断然不能!"慧娘见母亲不允,愈加啼哭,刘妈妈又怜又恼,到没了主意。

正闹间,刘公正在人家看病回来,打房门口经过,听得房中啼哭,乃是女儿的声音;又听得妈妈话响,正不知为着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开门帘问道:"你们为甚恁般模样。"

刘妈妈将前项事-一细说。

气得刘公半晌说不出话来。

想了一想,到把妈妈埋怨道:"都是你这老乞婆害了女儿!起初儿子病重时,我原要另择日子,你便说长道短,生出许多话来,执意要那一日。 次后孙家教养娘来说,我也罢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着他家。 及至娶来家中,我说待他自睡罢,你又偏生推女儿伴他。 如今伴得好么。"

刘妈妈因玉郎走了,又不舍得女儿难为,一肚子气正没发脱,见老公倒前倒后数说埋怨,急得暴躁如雷,骂道:"老亡八!依你说起来,我的孩儿应该与这杀才骗的!"一头撞个满怀。

刘公也在气恼之时,揪过来便打,慧娘便来解劝,三人搅做一团,滚做一块,分拆不开。

丫环着了忙,奔到房中报与刘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爷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刘璞在榻上爬起来,走至新房,向前分解。

老夫妻见儿子来劝,因惜他病体初愈,恐劳碌了他,方才罢手,犹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骂。

刘璞把父亲劝出外边,乃问:"妹子为甚在这房中厮闹,娘子怎又不见。"

慧娘被问,心下惶惶,掩面而哭,不敢则声。

刘璞焦躁道:"且说为着甚的。"

刘婆方把那事细说,将刘璞气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丑不可外扬,倘若传到外边,被人耻笑。 事已至此,且再作区处!"刘妈妈方才住口,走出房来。

慧娘挣住不行,刘妈妈一手扯着便走,取巨锁将门锁上。

来至房里,慧娘自觉无颜,坐在一个壁角边哭泣。

正是:

饶君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李都管听得刘家喧嚷,伏在壁上打听。

虽然晓得些风声,却不知其中细底。

次早,刘家丫环走出门前,李都管招到家中问他。

那丫环初时不肯说,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钱来与他道:"你若说了,送这钱与你买东西吃。"

丫环见了铜钱,心中动火,接过来藏在身边,便从头至尾尽与李都管说知。

李都管暗喜道:"我把这丑事报与裴家,撺掇来闹吵一场,他定无颜在此居住,这房子可不归于我了。"

忙忙的走至裴家,一五一十报知,又添些言语,激恼裴九老。

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亲不允,心中正恼着刘公。

今日听见媳妇做下丑事,如何下气!一径赶到刘家,唤出刘公来发话道:"当初我央媒来说要娶亲时,千推万阻,道女儿年纪尚小,不肯应承。 护在家中,私养汉子。 若早依了我,也不见得做出事来。 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决不要这样败坏门风的好东西。 快还了我昔年聘礼,另自去对亲,不要误我孩儿的大事。"

将刘公嚷得面上一回红,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晓得了?这也怪异。"

又不好承认,只得赖道:"亲家,这是那里说起,造恁般言语污辱我家?倘被外人听得,只道真有这事,你我体面何在!"裴九老便骂道:"打脊贱才!真个是老亡八。 女儿现做着恁般丑事,那个不晓得了!亏你还长着鸟嘴,在我面前遮掩。"

赶近前把手向刘公脸上一揿道:"老亡八!羞也不羞!待我送个鬼脸儿与你戴了见人。"

刘公被他羞辱不过,骂道:"老杀才,今日为甚赶上门来欺我。"

便一头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两下相打起来。

里边刘妈妈与刘璞听得外面喧嚷,出来看时,却是裴九老与刘公厮打,急向前拆开。

裴九老指着骂道:"老亡八打得好!我与你到府里去说话。"

一路骂出门去了。

刘璞便向父亲:"裴九因甚清早来厮闹。"

刘公把他言语学了一遍。

刘璞道:"他家如何便晓得了?此甚可怪。"

又道:"如今事已彰扬,却怎么处。"

刘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耻辱,心中转恼,顿足道:"都是孙家乞婆害我家坏了门风,受这样恶气!若不告他,怎出得这气。"

刘璞劝解不住。

刘公央人写了状词,望着府前奔来。

正值乔太守早堂放告。

这乔太守虽则关西人,又正直,又聪明,怜才爱民,断狱如神,府中都称为乔青天。

却说刘公刚到府前,劈面又遇着裴九老。

九老见刘公手执状词,认做告他,便骂道:"老亡八,纵女做了丑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见太爷。"

上前一把扭住,两下又打将起来。

两张状词都打失了。

二人结做一团,相至堂上。

乔太守看见,喝教各跪一边,问道:"你二人叫甚名字?为何结扭相打。"

二人一齐乱嚷,乔太守道:"不许搀越!那老儿先上来说。"

裴九老跪上去诉道:"小人叫做裴九,有个儿子裴政,从幼聘下边刘秉义的女儿慧娘为妻,今年都已十五岁了。 小人因是老年爱子,要早与他完姻。 几次央媒去说,要娶媳妇。 那刘秉义只推女儿年纪尚小,勒掯不许,谁想他纵女卖奸,恋着孙润,暗招在家,要图赖亲事。 今早到他家理说,反把小人殴辱。 情极了,来爷爷台下投生,他又赶来扭打。 求爷爷作主,救小人则个!"乔太守听了,道:"且下去!"唤刘秉义上去问道:"你怎么说。"

刘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儿子刘璞聘孙寡妇女儿珠姨为妇,女儿便许裴九的儿子。 向日裴九要娶时,一来女儿尚幼,未曾整备妆奁;二来正与儿子完姻,故此不允。 不想儿子临婚时忽地患起病来,不敢教与媳妇同房,令女儿陪伴嫂子。 那知孙寡妇欺心,藏过女儿,却将儿子孙润假妆过来,到强奸了小人女儿。 正要告官,这裴九却得知了,登门打骂。 小人气忿不过,与他争嚷,实不是图赖他的婚姻。"

乔太守见说男扮为女,甚以为奇,乃道:"男扮女妆自然有异。 难道你认他不出。"

刘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却去辨他真假?况孙润面貌美如女子。 小人夫妻见了,已是万分欢喜,有甚疑惑。"

乔太守道:"孙家即以女许为媳,因甚却又把儿子假妆?其中必有缘故。"

又道:"孙润还在你家么。"

刘公道:"已逃回去了。"

乔太守即差人去拿孙寡妇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唤刘璞、慧娘兄妹俱来听审。

不多时,都已拿到。

乔太守举目看时,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庞无二;刘璞却也人物俊秀,慧娘艳丽非常。

暗暗欣羡道:"好两对青年儿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

乃问孙寡妇:"因甚将男作女,哄骗刘家,害他女儿。"

孙寡妇乃将女婿病重,刘秉义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误了女儿终身,故把儿子妆去冲喜,三朝便回,是一时权宜之策。

不想刘秉义却教女儿陪卧,做出这事。

乔太守道:"原来如此!"问刘公道:"当初你儿子既是病重,自然该另换吉期。 你执意不肯,却主何意?假若此时依了孙家,那见得女儿有此丑事?这都是你自起衅端,连累女儿。"

刘公道:"小人一时不合听了妻子说话,如今悔之无及!"乔太守道:"胡说!你是一家之主,却听妇人言语。"

又唤玉郎、慧娘上去道:"孙润,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该。 却又奸骗处女,当得何罪。"

玉郎叩头道:"小人虽然有罪,但非设意谋求,乃是刘亲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

乔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来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却。"

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辞,怎奈坚执不从。"

乔太守道:"论起法来,本该打一顿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纪幼小,又系两家父母酿成,权且饶恕。"

玉郎叩头泣谢。

乔太守又问慧娘道:"你事已做错,不必说起。 如今还是要归裴氏?要归孙润?实说上来。"

慧娘哭道:"贱妾无媒苟合,节行已亏,岂可更事他人;况与孙润恩义已深,誓不再嫁。 若爷爷必欲判离,贱妾即当自尽。 决无颜苟活,贻笑他人。"

说罢,放声大哭。

乔太守见他情词真恳,甚是怜惜,且喝过一边。

唤裴九老分付道:"慧娘本该断归你家,但已失身孙润,节行已亏。 你若娶回去,反伤门风,被人耻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 今判与孙润为妻,全其体面。 令孙润还你昔年聘礼,你儿子另自聘妇罢!"裴九老道:"媳妇已为丑事,小人自然不要。 但孙润破坏我家婚姻,今原归于他,反周全了奸夫、淫妇,小人怎得甘心!情愿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爷断媳妇另嫁别人,小人这口气也还消得一半。"

乔太守道:"你既已不愿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家!"刘公亦禀道:"爷爷,孙润已有妻子,小人女儿岂可与他为妾。"

乔太守初时只道孙润尚无妻子,故此斡旋。

见刘公说已有妻,乃道:"这却怎么处。"

对孙润道:"你既有妻子,一发不该害人闺女了!如今置此女于何地。"

玉郎不敢答应。

乔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家?可曾过门么。"

孙润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儿,尚未过门。"

乔太守道:"这等易处了。"

叫道:"裴九,孙润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妇,我将他妻子断偿你的儿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爷明断,小人怎敢违逆?但恐徐雅不肯。"

乔太守道:"我作了主,谁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儿子过来,我差人去唤徐雅带女儿来当堂匹配。"

裴九老忙即归家,将儿子裴政领到府中。

徐雅同女儿也唤到了。

乔太守看时,两家男女却也相貌端正,是个对儿。

乃对徐雅道:"孙润因诱了刘秉义女儿,今已判为夫妇。 我今作主,将你女儿配与裴九儿子裴政。 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报。 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

徐雅见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乔太守援笔判道:

弟代姊嫁,姑伴嫂眠。

爱女爱子,情在理中。

一雌一雄,变出意外。

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

孙氏因姊而得妇,搂处子不用逾墙;刘氏女因嫂而得夫,怀吉士初非炫玉。

相悦为婚,礼以义起;所厚者薄,事可权宜。

使徐雅别婿裴九之儿,许裴政改娶孙郎之配。

夺人妇,人亦夺其妇,两家恩怨,总息风波。

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三对夫妻,各谐鱼水。

人虽兑换,十六两原只一斤;亲是交门,五百年决非错配。

以爱及爱,伊父母自作冰人;非亲是亲,我官府权为月老。

已经明断,各赴良期。

乔太守写毕,教押司当堂朗诵与众人听了。

众人无不心服,各各叩头称谢。

乔太守在库上支取喜红六段,教三对夫妻披挂起来,唤三起乐人、三顶花花轿儿,抬了三位新人。

新郎及父母,各处随轿而出。

此事闹动了杭州府,都说好个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诵德,家?可曾过门么。”

孙润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儿,尚未过妇、裴九老两家与刘秉义讲嘴,鹬蚌相持,自己渔人得利。

不期太守善于处分,反作成了孙玉郎一段良姻。

街坊上当做一件美事传说,不以为丑,他心中甚是不乐。

未及一年,乔太守又取刘璞、孙润都做了秀才,起送科举,李都管自知惭愧,安身不牢,反躲避乡居。

后来刘璞、孙润同榜登科,俱任京职,仕途有名,扶持裴政反得了官职。

一门亲眷,富贵非常。

刘璞官直至龙图阁学士,连李都管家宅反归并于刘宅。

刁钻小人,亦何益哉!后人有诗单道李都管为人不善,以为后戒。

诗云:

为人忠厚为根本,何苦刁钻欲害人!

不见古人卜居者,千金只为买乡邻。

又有一诗,单夸乔太守此事断得甚好:

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守贤。

锦被一床遮尽丑,乔公不枉叫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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