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红记 第卌九出　合冢

［贴上］巴水东流，蜀山西峙，悠悠知古，无相见期。

呜呜痛哉，可伤人也。

我想人家女儿，与生儿子一般，总不如痴呆懵懂，可以无灾无难，长生久寿，做一个老爹奶奶。

似俺小姐聪慧多情，颠倒为此四字所误。

我飞红自顾才貌，不下于人，寄身侍妾，不得配个年少才郎，长自闷怀。

如今看了小姐，倒也放下了许多。

小姐遗我金钿翠朵，见了倍增伤感。

到于小姐房内，断书残舄，零落左右，喜笑悲啼，音容如在，教我怎不悲酸也呵！老爷为惜小姐，痛背前言，每日哭的老眼昏花。

今日是小姐逢七之辰，我且到小姐灵位前，叫唤他一声儿。

呀，老爷又早哭上也。

［末哭上］两鬓萧萧白发疏，人生一枕梦华胥。

可怜眼底娇女儿，化作春前啼鹧鸪。

飞红，自你奶奶亡后，有小姐侍奉朝昏，我眼前还不甚惨凄。

前将小姐许聘帅家，指望姐夫过门，半子承欢，老景有靠。

不料小姐又早身逝，冷清清地觑着半张灵位，教我怎不痛伤也呵。

【北新水令】惨可可哭的我眼儿昏，为娇儿，断肠千寸。

再觑不的膝前人宛转，再听不的堂上语殷勤，老景谁温？思量起越更添愁闷。

［贴］想起小姐真好伤心也。

【南步步娇】一夜秋风黄花损，又把我娇滴滴小姐人儿殒。

觑妆台生暗尘，走向灵帏，把芳心试问。

小姐，小姐，你一星星耳朵儿可曾闻。

［叹介］则见您蹙着眉儿，还似舒不展生前恨。

［末］当初把小姐许聘帅家，非有他意。

【北折桂令】俺则为小孩儿，尚未成人，许聘豪家，共结姻亲。

非图他白壁黄金，则待倚依半子，树立家门。

不道老天呵，把我这掌上珠轻抛摘损，心头肉硬剜离分。

说起伤神，想起销魂，儿呵，虽则你赴黄泉有母堪投，兀的不念你爹呵，悲白发有命难存。

［贴］小姐，你衷肠别人不知，则我飞红，可件件知道呵。

【南江水儿】姐姐，你说不出心中事，捱不过病里身。

长则见你对春花，渐淹淹暗把蛾眉损；临皓月，冷清清常将腰肢褪；不道你上青山，生刺刺立把身躯殒。

提起泪珠双揾，便做道倩女魂离，怎得个重生时分。

［净上］奔走途间苦更苦，带得书来愁又愁。

［见介］禀老爷，院子把小姐讣音，报与申相公知道。

申相公听知小姐身丧，悬梁自缢。

［末］怎么说，申相公悬梁自缢了？［净］幸得家人见了，救他苏醒。

［贴］救醒了，还好。

［净］虽是家人救醒，绝食二日，也竟身亡了。

［末、贴惊介］怎么，申相公也亡了？［哭介］［净］姑爹有书回报，埋怨老爷，两违婚约，以至于此。

［末看书介］这委也怪他埋怨不得。

申生呵，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想着你美文才年少人，却早升月殿鹏程奋。

指望画麒麟把名姓扬，不道贪鸳侣将身躯殉。

我儿与他呵，两下正青春，才貌儿恰相匀。

不得即世里谐秦晋，则待向来生结契姻。

酸辛，他死也一句句含愁愠；声吞，便做似铁石人也一行行珠泪频。

［贴哭介］想他两个，真一样可怜人也。

［末怒介］哎，飞红，我想小姐、申生，两下身亡，皆汝所为。

我前问汝，汝何不实以告我，稔成事变，以致于此？你今日兀自还哭他怎的？［贴伏地请罪介］这的委是飞红之罪，但飞红心上，指望老爷曲遂姻盟，庶几此事不致张扬。

谁料到底稔成此变，白白送了他两人性命也。

他两人呵，

【南侥侥令】一个怀揣着薄命的相如青琐恨，一个变做了多情的倩女绿窗魂。

两下里抱却那无穷的千般恨，如今死也做不得两成双双连理根，两成双双连理根。

［末叹介］当初两违亲议，亦老夫之过。

如今悔也悔不迭了。

【北收江南】呀，早知道是这般生拆开，恨不的早与结姻亲。

比如今骄鸾雏凤两离分，双双化做杜鹃魂。

哭，哭得我声干气氲，想他黄泉下应埋怨杀俺白头人。

［贴］看来他两人身丧，不是老爷之过，也不是飞红之罪，皆属老天之定数。

今去已不能复追，死已不能复生，老爷年老，省可愁烦了。

【南园林好】免为他感劳梦魂，免为他悲伤泪滚，大古来相谐眷姻，都则有命儿存。

生和死，且休论。

［末］我想申生丰仪如许，才学又如许，怪不得女儿家爱他。

今生前之愿既已违之，当与他结一死后之缘罢。

［贴］怎生结死后之缘？［末］我今着院子，把小姐灵柩，送到申家合葬。

死者有知，定也快然于泉下了。

［贴］这个恰好。

［净］院子就送小姐灵柩去。

［末抚柩介］儿，你灵魂儿可听我言语么？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想生前缘分屯，谅死后两情殷。

您如今高冢鸳鸯成比邻，灵魂儿兀自忻。

鬼窟里做夫妻永相亲，倒博得个天长地亘。

儿，有你灵柩在此，还似见你一般，你今灵柩又去了，单剩得我冷清清无女孤身，兀的有谁偢谁问，枉抛残白头霜鬓。

［哭介］我如今哭的来心昏眼昏，指望你做门楣将我灵车相逩。

呀，又谁知你少年人倒先着我老年人殒。

［净跪介］小姐虽则夭亡，老爷膝下，还有小舍人在此。

倘过自哀伤，致妨贵体，偌大家筵，托之于谁？从来说女大不中留，小姐若在，将亦于归别室，怎能长住跟前？今一旦仙升，逍遥蓬莱阆苑之间，与出室何异？望老爷保全贵体，万勿以死伤生。

［贴］院子说的好话。

况小姐、申和，荷老爷之命，并冢合葬，两人早则喜也。

【南尾】记的他星前月底情相印，道则是即世来生不忍分。

今日呵，果做了个并冢鸳鸯，可也在泉下稳。

［末］生愿不谐死愿谐，［净］天公暗里自差排。

［贴］可怜青冢年年月，［合］常照棠梨墓顶开。

原评："上逼《会真记》，下压《牡丹亭》。 一折芳殒，一折双逝，并此而三，不顾读者泪湿青衫耶。"

陈洪绶以《会真记》、《牡丹亭》相比较，不提《西厢记》，似乎已见到它是悲剧性作品，与《西厢记》不类。

但说下压《牡丹亭》，则未免过夸。

芳殒以后，高潮已过，精华渐竭，双逝已属迭床，合冢更无余味。

谓"并此而三，不顾读者青衫泪湿"，亦不确。

本出由末唱【北双调·新水令】套，贴唱【南仙吕·步步娇】套，南北合套，声情正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