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红记 第卌三出　生离

【杏花天】［旦上］霎时打散秦楼凤，隔行云，巫山几重。

昨宵好梦无凭准，猛提起心愁意冗。

凭将此日思前日，谁想佳期负后期。

世上伤情无限事，琉璃易碎彩云飞。

奴与申郎密订姻盟，中遭间阻。

自我母亲亡后，爹爹念家下无人治理，遂许申郎婚姻之约，窃意皇天果不违人所愿。

岂料帅子忽来求亲，爹爹迫于权要，复背前言，思量好恨人也。

【小桃红】想世间万事转头空，谁似咱伤情重也。

旧约难凭，新怨重逢。

何处问流红？叹从此两分张，各西东。

负佳期，生拼的把残生送也。

［叹介］正是：泪洒梧桐雨，一声一点愁，愁泪有时尽，愁怀无尽头。

奴家直恁般命薄也。

恰便是纱窗外夜雨梧桐，争如那柳和桃，犹解的嫁东风。

我听飞红说了这话，险些儿惊死也呵。

【下山虎】听清宵漏断，晓鼓残钟，惊散了游仙梦。

新情乍浓，新怨还来，幽欢密宠，叹往事从头一霎空。

老天直恁懂，把并头花生生的分了两丛，老乌鸦硬扭做双栖凤。

天昏也那地懵，好恶姻缘愁杀侬。

我去说他知道，想他这惊可也不小呵。

［行觑介］呀，他还睡着哩。

［生睡容上］

【金蕉叶】绿窗睡浓，是谁人轻窥绣栊？［见旦介］原来是娇娘妻呵，蓦地把行云暗通。

［搂介］我扭腰肢将香躯紧拥。

［旦］申郎，你还不知道。

昨日做的你妻，今日做你妻不的了。

［泪介］［生］这怎么说？［旦］前日婚约复败。

帅子求婚，家君迫于权势，已将妾身许他了。

［生惊介］怎么说，你爹爹将你复许帅家了？

【章台柳】哎呀，泼天风浪凶，打鸳鸯何处逢？你爹前日呵，早许结姻亲，两姓通，我准备做东床鱼水同。

为甚平地里堆成太华峰，生隔断两西东？［泣介］猛教我泪珠涌，只今日把人轻送。

［旦］虽是俺爹爹变卦，你也休埋怨他呵，

【前腔】不是我负心爹无始终，则我多情女忒命穷。

我和你无分春风昼锦红，做了坠飞花随水东。

即世的蓝桥没路通，则办的死相从，生难共。

把两下恩情呵，早都做杜鹃枝，片时残梦。

［生］这还是小生缘悭也。

【醉娘子】想红鸾合注，花星未拱，旧盟言一旦空。

古来多少才子佳人，都得成双，缘同也意同。

偏则俺和你呵，受了千万般伤情痛，到头来没分成欢宠。

［旦］生愿不谐，死愿还在。

【前腔】是前生命悭，今生命凶，镇凄凉多唧哝。

记荼蘼小院东，和你似海般恩情重，少不得生生的愿与谐鸾凤。

［生］离合悲欢，皆天所定。

帅子既来求婚，亲期料应不远，小生便当告别。

今生缘分从此诀矣，你去勉事新君。

则要想起西窗明月，花阴深处，恩深义重，那时休便忘了人也呵！［泪介］

【五般宜】你早则拥笙歌画堂中，你早则扶笑脸向春风。

俺可似愁韩重，真命穷，和你做夫妻全无始终。

回想着旧欢如梦，伊西我东。

须知道，后日萧郎，陌上难逢，便做似死和生离别永。

［旦怒介］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躯，乃不能谋一妇人。

事已至此，而更委之他人，兄其忍之乎？妾身不可再辱，既以许君，则君之身也。

【前腔】俺怎肯再赋琵琶汉不东，俺怎肯再舞翠柳野烟中。

你做了男儿汉，直恁般情性懵，我和你结夫妻恩深义重，怎下得等闲抛送，全无始终？须知道，死向黄泉，永也相从，痛伤悲，血泪涌。

［腌面大恸介］［生拥旦介］我言亦岂本于衷肠，但一时计出无奈呵。

【江头送别】非缘我，非缘我，把誓盟轻纵，也只虑这恩情到头抛送。

不如早些儿拆散了鸾和凤，免教的恶相思两下冲冲。

［叹介］如今欲不去呵，怎忍的。

【江神子】生察察看花飞别红。

欲去呵，怎忍的煞刺刺眼底飘蓬。

思量懊恨天公，争似当初休把两情通，免今日恁般儿葬送。

［旦］你既不忘情于我，还望早为我计之。

［生］事已如此，只得缓图。

【余文】提起那花阴底下盟香重，［旦］少不得死也波将身陪奉。

［合］怎说的花烛兰房还则别去宠。

［旦下］［生欲下］［丑扮院子冲上］忙赉千里信，来接远游人。

官人一来数月，老相公在家悬望，今患病不痊，特差院子来接官人。

官人可即刻起程。

［生沉吟介］如此怎好？我为小姐心下悲伤，只得强驻。

今父亲有病来接，势又决难更留。

且告过舅舅，起程归去。

［末上］一鞭残照催行色，两眼西风添闷怀。

贤甥何事匆匆，即要起程？［生］父亲有恙来召，只得就行。

小甥自来荷吾舅相待如子，今此告别，实为怏然也。

［旦上，潜立末后觑介］［生］

【忆莺儿】数载中，相过从，感荷深恩海样洪。

此日分离难再逢。

关河几重，云天几重。

［见旦，各偷掩泪介］回思旧事浑如梦，泪痕浓，青衫湿尽，偷掩北东风。

［末］贤甥归去，府君无恙，还宜再来。

我女儿亲礼在即，家事纷纭，望你一来料理。

［生］贤妹亲期已近，纯归侍亦须累月。

又瓜期将及，此后相逢，未可预定也。

［末］女儿在近出室，贤甥来期未定，此后未必再会了。

丫鬟可请小姐出来相见。

［旦掩泪急下］［老上］小姐身子不快，不出来了。

［末］勉出一见无妨。

［老下，复上］小姐有病睡着哩。

［生］如此，小甥即便告行。

【前腔】别泪浓，难再逢。

［末］你舅母既亡，贤甥又去，我有女于归旦暮中，眼底孤老景穷。

你去家中把椿萱再奉，俺这里锦堂昼空。

［同掩泪介］［合］相看四目心悲痛，向东风，青衫湿尽，肠断为离鸿。

【尾声】［末］人间最苦离愁重，［生］几次往来途路中。

则我今日呵，说不出离愁愁更浓。

［末］数载奔驰向路途，［生］邮亭长自叹离居。

［末］今朝此别愁还重，［生］说与旁人识得无？

原评："伤心凄咽，如楚峡哀猿，闻者肠断。"

充分说明它的悲剧性。

昏天蓦地陡然一惊以下曲、白、关目，充分表现了这一对悲剧人物的性格特征。

他们既不愿背弃盟誓，又无力反抗封建家长，就只能从自怨自艾，走向双双自杀。

原评："语语辄转，转则怨深。"

又云："两人怨处，都引到自家，乃为善怨。"

意即娇娘从怨爹爹的负心，转到怨自身的命穷；申纯也把种种爱情上的痛苦，归之于"前生命悭，今生命凶。"

看不到这个悲剧深刻的社会根源。

原评："烈性如见。"

真正成功的悲剧人物，不能俯伏在恶势力面前啼啼哭哭，毫无反抗。

这段曲的确能写出娇娘的烈性，她的悲剧形象就比申生更动人。

原评："一步一回头，不成断肠寸寸。"

娇娘暗上偷觑，见生后偷偷掩泪，又掩面急下，再催也不出来。

根据人物在特定情况下心情安排舞台关目，十分细致。

这样，娇娘没有一句唱词或道白，观众可以感觉到她内心的悲痛，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