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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明经略奏凯班师,一路偕荷生察看形势,增减防兵,直到二月抄始抵太原。
阖城官员,以次排设庆贺筵宴。
三军凫藻,万姓欢虞,也不用铺张扬厉。
还有那本地绅士,因荷生破贼有功,便邀了荷生同年梅小岑太史、欧剑秋侍讲,定于上巳日,专席特请荷生洗尘;传齐本年花选上十妓潘碧桃、颜丹翚、张曼云、薛瑶华、冷掌珠、傅秋香、贾宝书、楚玉寿、王福奴、刘梧仙,都到柳溪彤云阁伺候。
柳溪在阳曲县署西一里,汾堤之东。
宋天禧中,陈尧佐知并州,因汾水屡涨,筑堤周五里,引汾水注之,旁植柳万株。
中有秋华堂,堂外有芙蓉洲。
每岁上已,太守泛舟修楔,郡人游观于此。
数百年来,久圯于水。
十年前,太原太守率官吏士民,立汾神台驻祠,因复旧迹。
彤云阁是上下两层、溪北最高之处,四面明窗,俯瞰柳阴中渔庄稻舍,酒肆茶经,宛如天然图画。
溪南一带,桂树造列如屏,便是秋华堂。
东边一带垂杨,汾流环绕。
西边池水一泓,纵横数亩,源通外河,便是芙蓉洲。
到了这一日,彤云阁下层,早排设得锦天绣地一般。
巳初一刻,教坊十妓齐集。
不一会,缙绅和梅小岑、欧剑秋陆续也到了。
一面催请荷生。
小岑、剑秋和那十妓说说笑笑,都说道:"就现在教坊脚色论起来,今年花选,秋痕压在煞尾,也算抱屈了。"
秋痕系梧仙小字。
秋痕冷笑道:"这也没有凭据,若说第一,那个不想取上呢?我们本是凭人摆弄的,爱之加膝,不爱之便要坠渊,又有什么凭据可说得出来?"丹翚也说道:"这个是平心的话。"
正说着,外面报说:"韩师爷来了!"缙绅大家也就走下台阶拱候。
十妓都迎接出去,在阁门外一字儿花摇柳颤,排着等候。
停了一回,只见一匹顶马从柳阴中转出,便见四人抬、两人扶一座蓝呢大轿,中间坐着彩云皓月一般的韩荷生。
后头一群人,约有十余个跟着。
将到大门,教坊早已奏动鼓乐,十妓都请过安,荷生轿里也点一点头。
轿子停下,荷生出轿,将他们打谅一回,便移步跨进门来。
见大家都在阶下,使躬身上前,与大家相见,问了好,即携着小岑的手,同上台阶。
大家跟着进了彤云阁,重新见。
大家让小岑陪荷生上炕坐了。
家人献上茶来,荷生道:"诸公如此盛设,小弟何以克当!"那缙绅中有一个姓苟名才,字子慎,抢着站起来,陪笑说道:"聊备杯酌,以伸景仰之意,还求荷翁勿以简亵为罪哩。"
剑秋笑道:"我们都是软红尘里弟兄,不说套话吧。"
此刻吹打停了,湘帘高卷,十枝花袅袅婷婷,都在两席,也有说笑的,也有理鬓的,也有更衣的。
掌班们尽催着他们上去伺候,秋痕道:"我是不上去的。 你看一屋子堆着许多人,这般早,上去做什么。"
说着,便携着掌珠,从西廊小门向堤边逛去了。
这里碧桃、丹翚、曼云三人,只得移步上来,对荷生请了安。
荷生知道这些都是花案上及第的,便也世故起来,搀住碧桃的手道:"都非凡艳!"随将姓名年纪一一问过,便说道:"我下轿时瞧见一位穿藕紫衫、葱绿裙的,怎么不见呢?"小岑道:"那是梧仙。"
子慎赶着立起身来,走到帘边,传唤梧仙。
狗头急忙答应,却四处找寻不见。
玉寿道:"他刚才和掌珠从这角门出去。"
狗头便从角门去追寻二人,掌珠班长也跟着。
一会,才把两人领来。
这里却将秋香、宝书、瑶华、玉寿、福奴,都唤上去了。
狗头便将秋痕送到帘边。
看官!你道这狗头是什么人呢?却是秋心院一个掌班,因他生得怪头怪脑,以此都唤他做个‘狗头”。
而且他又有个怪相,是两眼下有二黑斑,也像两眼,以此人又唤做"四眼狗"。
后来闹得几多事出来,这且按下。
当下秋痕和掌珠到了帘边,看见一群儿都围在炕前,便推着掌珠先走,自己落后。
座上人脸都向上,听着荷生说话,也不瞧见他两个。
倒是小岑从人缝中看见掌珠,便问道:"秋痕呢?"于是群花闪开,掌珠携着秋痕,向荷生同请了一安。
荷生见秋痕别是一种洒落的神情,因向小岑道:"我却不想并州尽有许多佳丽,就这榜末秋痕,已自出人头地了!"小岑道:"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吾兄赏识,自是不凡"
再看秋痕,早是秋波盈盈,默然不语。
荷生便向群花说道:"站了好一会,今日太难为着二十瓣金莲了,请散开坐坐吧。"
子慎便跟着说道:"两旁空椅,你们随意坐着。 韩师爷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再不拘你们的。"
秋痕早轻移莲步,从东走向窗下花架傍一把小方椅那里去了。
大家也有跟着走去的,也有向西窗下去的。
荷生便向众缙绅谈了一回潼关破贼的事,复又笑道:"人生踪迹,不能预料。 两月以前,戎马倥偬,岂知今日群花围绕,玉软香温?但今年花选,小弟不揣冒昧,却要重订一过,诸公以为何如?"剑秋笑道:"吾兄又要翻案了。"
众乡绅同接着口道:"这又何妨呢,千金请不到这样名公评定哩!"荷生笑道:"岂敢岂敢!只是这游戏笔墨,各存一说,谅亦无碍。"
子慎便说道:"今年花选,本来公论是不依呢。"
正说着,家人口说:"酒筵已备。"
荷生便立起身来,和小岑、剑秋招着秋痕、丹翚、曼云,阀门外散步。
这里七手八脚,将席抬上。
正面摆着一席,两边排着四席。
每席先是三个座。
两廊教坊吹打三次,家人捧上酒来,大家送酒安席。
正面是荷生,小岑、剑秋陪坐。
缙绅们分坐四席,每席两枝花伺候。
小岑、剑秋晓得荷生意思,便唤跟班排两个座在下横头,令丹翚、秋痕坐了。
于是四席也照样起来。
然后大家都换了便衣。
酒行三巡,曼云等出位,走到正面席前,以次呈上歌扇。
秋痕、丹翚也站起来。
荷生就随意将各人都点了,只把秋痕的扇子握在手中,且令归坐。
慢慢的让酒吃菜,听那曼云等或二簧,或小调,抑扬亢坠,百转娇喉,合着琵琶、洋琴、三弦诸般乐器的繁音促节,已是眉飞色舞,豪情勃发了。
好一会,曼云等以次唱完。
小岑笑道:"如今该是秋痕昆腔一开生面了!"荷生便向秋痕笑道:"你这扇上大半是《燕子笺》、《桃花扇》、《西楼记》、《长生殿》,可见是个名家了。 只是你有会得全出的没有?"秋痕站着答应道:"只有《长生殿·补恨》旦曲是全会的。"
荷生喜道:"好极!我就请教这一出。"
剑秋笑道:"我虽不懂这些,只全出旦曲,就是难为人的事。"
秋痕道:"不妨。"
于是大家静悄悄的。
荷生要过鼓板,亲自打着;教坊子弟吹着笛,弹着三弦,听秋痕敛容静气的唱道: "叹生前,冤和车,才提起,声先咽。 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 他怜我慕,两下无分别。 誓世世生生体抛撇。 不提防惨凄凄月坠花折,悄冥冥云收雨歇!恨茫茫,只落得死断生绝!"[普天乐]
荷生见秋痕一开口已经眼眶红了,到未了"只落得死断生绝"这一句,竟有忍不住泪的光景,便将青萍才泡上莲心菜亲手捧给秋痕道:"你吃了这钟茶,下一支我唱吧。"
便一面打鼓板,一面唱道:
"听说旧情那些,似荷丝劈开未绝,生前死后无休歇。 万重深,万重结。 你共他两边既恁疼热,况盟言曾共设!怎生他陡地心如铁,马嵬坡便忽将伊负也?"[雁过声] 小岑、剑秋俱拍案道:"好!"荷生笑道:"我们少唱,板眼生疏得很,不及他们的娴熟。"
秋痕道:"韩师爷板眼自然是讲究的,我们班里总不免有含糊处。"
便接着唱道:
"伤嗟,岂是他顿薄劣。 想那日遭魔劫,兵刃纵横,社稷阽危,蒙难君王怎护臣妾?安甘就死,死而无怨,与君何涉!怎忘得定情钗盒那根节。"
[倾杯序]
荷生喝声"好",便说道:"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剑秋道:"词本好的,秋痕又能体会出作者的意思,抑扬顿挫,更令人魂销。"
荷生道:"我要浮一大白了!"于是丹翚执壶,秋痕斟酒,剑秋、小岑、荷生俱干了一大杯。
秋痕归坐。
小岑道:"如今我献丑吧。"
便讨一钟茶,漱了口,唱道:
"你初心誓不赊,旧物怀难撇。 是千秋惨痛,此恨独绝。 谁道你不将殒骨留微憾,只思断头香再薰。 蓬莱宫阙,化愁城万迭。 怕无端又令从此堕尘劫。"
[玉芙蓉]
大家都拍手道:"好呀!"子慎道:"我从来不晓得小岑会昆曲,今日才请教呢。"
小岑向秋痕笑道:"贻笑大方!"秋痕便也向着小岑一笑,接着唱道: "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 千四万转情难灭。 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 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小桃红] 秋痕唱了这支,眼眶又红了。
小岑瞧着,便说道:"等我再效劳吧。"
接着唱道:
"那壁厢人间痛绝,这壁厢仙家念热。 两下里痴情恁奢,痴情恁奢。 我把彼此精诚,上请天阙。 补恨填愁,万古无缺。"
秋痕背过脸,接着唱道: "还只怕孽障周遮,缘尚塞,会犹赊!"[大催拍]
荷生笑向秋痕道:"以下便是尾声了。"
就唱道: "团圆等候仲秋节,管教你情偿意惬。"
当下秋痕向着荷生一笑,也背过脸接着唱道:
"只我这万种伤心,见他怎地说!"
秋痕唱完,荷生十分欢喜,教丹翚斟上大杯酒,和小岑、剑秋每人喝了三大杯,四席上缙绅也随意饮了几杯。
丹翚陪了三大杯,秋痕量小,只得将小杯陪饮。
荷生道:"先前散步,瞧着堤边预备有船,我们出些酒,到船上去坐一回,也算不负修楔良辰。"
大家俱欣然愿意。
剑秋过:"船上那里容得这多人呢?"子慎道:"早预备过,船有五六支,分开坐吧。"
于是五支船,仍是五席。
小岑、剑秋陪着荷生下船。
一会,荡入水心。
遥望着旷远芋绵,水烟凝碧,那秋华堂、汾神庙,楼阁参差,倒影波中,澄澈空明,真令人胸襟漱涤,不着一尘。
那教坊子弟打起《十番》,十妓便齐声唱起《采莲歌》来。
前后娇声婉转,响遏行云。
当下水陆并进,珍错罗列。
到了黄昏,方才将船仍落到彤云阁。
荷生早已醺然。
叫索安将一百两银锞分赏十妓,另将自己身上带的一块翡翠九龙佩,送给秋痕。
转身谢了众人,先坐轿去了。
各缙绅车随到,也随出了。
只有小岑、剑秋、子慎三人车久不到,便和十妓说些闲话。
丹翚等见荷生今日如此看重秋痕,也有妒忌的,也有替他欢喜的,那秋痕终是冷冷的。
子慎便说道:"秋痕,你也该懂些巴结。 譬如今日韩师爷这样另眼看待你,你就没有一点格外招呼,你们到底是为着什么来呢?" 秋痕今日因是走开闲逛,误了呼唤,已受狗头一番絮聒,听着子慎教训他,便哭起来,说道:"自己会巴结,尽管巴结;人家不会巴结,必要教人巴结,这是何心呢!"子慎听了,又羞又怒,登时变起脸来道:"你这东西真是个不成材料!我好好的和你说话你为什么哭起来?你到底有人教管没有?"秋痕正要发疾,剑秋忙过来,扯到里间,说道:"你哭什么呢?苟老爷说你,原是好意,你不要认错了。"
小岑也将子慎扯到炕上,和曼云一块坐着,说道:"这妮子脾气总是这样,难怪人嫌"子慎道:"我一团好意,倒惹的他抢白起我来叫我怎么不恼!"小岑只得十分排解,剑秋里边也劝了秋痕许多话才把两下的气都平了。
好是子慎车先到了,便招呼着大家,上车而去。
剑秋力劝秋痕出来送子慎上车,秋痕抵死不肯。
子慎去了,小岑、剑秋便叫秋痕班长先送秋痕坐车回去。
小岑、剑秋随后车来也就走了。
丹翚大家自有各人的班长各人的车马伺候。
客都散完,便莺梭燕掠的一般,纷纷的分路回家。
正是:
酒阑人散,月上星稀;
锦天绣地,转眼皆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四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