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 第四十一回 焦桐室枯吟萦别恨 正定府沥血远贻书

  1. 九五查询
  2. 古籍查询
  3. 花月痕
《花月痕》 第四十一回 焦桐室枯吟萦别恨 正定府沥血远贻书 魏秀仁

话说酒鬼姓聂名云,戆太岁姓管名士宽,这二人自三月初二日起,竟没消息,就秃头也自渺然。

一日,留、晏二人同来,子秀向靴页中取出两张旧诗笺,递给痴珠道:"你瞧!"痴珠接过,展开,见是《秋心院本事诗》,向日粘在秋痕屋里,便惨然说道:"这两纸怎的落你手里?"子善道:"今天听说园里有新戏开台,我拉子秀去看,不想走到菜市街,恰遇着秋痕住宅开着大门,说是王福奴要移入居住。 我两人同进去,前后走了一遭。 见月亮门左侧,你镌的菊花诗赋石刻还在,秋心院中,床榻几案,也照旧排着,我同子秀,相顾惘然。 见案下掉落诗笺二纸,子秀检起,是你旧作,竟把我看戏的心肠都没了。"

痴珠听了,十分难受。

诗是七律二首,七绝二首。

七律云:

无端鸿爪到花前,正是西风黯黯天。

放浪形骸容我辈,平章风月亦神仙。

空余红粉称知己,长向青娥证夙缘。

早岁绮怀销欲尽,为君又惹恨绵绵。

黯绝并门一叶秋,桐阴小语便勾留。

聘钱有恨衔牛女,蓝缕何人识马周?

青鸟回翔难得路,绿珠憔悴怕登楼。

昨宵珍重登车去,知汝晨妆懒上头。

七绝云:

罡风吹不断情丝,死死生生总一痴!

忍冻中宵扶病起,剔灯苦诵定情诗。

强将红烛夜高烧,鬓影撕磨此福销。

欢喜场成烦恼恨,青衫红袖两无聊。

常说"日之所思,夜之所梦"。

这夜,痴珠梦中大哭而醒,见残灯一穗,斜月上窗,回忆梦境,历历在目,十分凄楚。

次早,心印来看,痴珠因说道:"我昨宵却记得两个梦。 前一梦,是到了秋心院,见一个女人,年纪约有二十余岁,身子既高,脸儿又瘦,就如枯竹一般,自说姓王,小字惺娘。 后一梦,大是不好!梦见秋痕扶着病,和我携手在阴湿地上走。 两人脚上都沾是泥,走有几里路,觉得黑XuXu的,上不见天日,下面又尽是滑滑没胫的泥。 秋痕两手按在我肩上,说道:‘我走不得,鞋底全裂,怎好哩?’我便扶他坐在石板上。 随后重走一箭多路,便是一道河,拦住去路。 沿河走有一里,两人的足都软了,才见有个孤木板桥。 秋痕先走上去,扑落一声,秋痕竟跌下去!我眼撑撑的,看他沉到没影去,一面哭,一面叫救,却没个答应,我便号啕大哭,醒了。 你想这梦凶不凶?" 心印道:"梦要反解,梦吉是凶,梦凶或反是吉。 大凡有眼界遂有意识,有意识即有窒碍,恐怖变幻,颠倒梦想,相因而至。 你要先把情魔洗除干净,那梦魔便不相扰。 咳!你万里一身,关系甚重,南边家里……"痴珠不待说完,便说道:"亲在不许友以死,何况秋痕原是儿女之情,不过如风水相值,过时也就完了,那里有天长地久,尽在一块儿的?就算今生完全美满,聚首百年,到得来世,我还认得秋痕,秋痕还认得我么?而且他又是走了,明知无益事,翻作有情痴,我更不这般呆!我此刻打算,病愈立即回南,以后再不孟浪出门了。"

心印道:"这一节再作商量。 凡事有个定数,该是什么时候回去,该是什么时候又出来,你也不能自主。"

痴珠不语。

心印坐了一会,就走了。

是日,天阴得黑沉沉的。

夜来冷雨敲窗,痴珠辗转床头,因起来挑灯搦管,作了《怀人》诗八首。

次日,作一柬,将诗封上,差李福送给荷生。

恰好荷生正在筹云楼和采秋看花,青萍呈上痴珠的绒。

荷生与采秋同看了信,采秋将诗念道: "断雨零风黯黯天,客心憔悴落花前。 算来缘要今番尽,过此情真两地牵。 银汉似墙高几许,沧波成陆浅何年? 除非化作频伽去,破镜无端得再圆。"

采秋眼眶一红,道:"这一首就如此沉痛!我念不下,你念吧。"

荷生接着念道:

"一春愁病苦中过,肯信风波起爱河, 韙囗几声花事谢,杜鹃永夜泪痕多! 能营三窟工囗兔,谁拨明灯救火蛾? 从此相思不相见,拔山力尽奈虞河; 畴昔频频问起居,每逢晨盥晚妆初。 药炉熏骨眉偏妩,镜槛留春梦不虚。 坐共挥毫忘示疾,笑看泼茗赌搜书。 红窗韵事流连惯,分袂将行又揽据。 而今红袖忽天涯,消息沉沉凤女家。 十日纪纲迟报竹,几回鹦鹉罢呼茶。"

就叹道:"秋心院的鹦鹉,这回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了。"

又念道:

"燕寻梁垒穿空幕,犬拥金铃卧落花。 翻似闭关长谢客,不堪室迩是人遐"

采秋道:"我去年回家时候,愉园不也是这样么?只你没有他这般苦恼。"

荷生道:"冤人不冤?我去代州那几天,苦恼差不多就同痴珠。"

采秋道:"你苦恼处便是热闹处,难为痴珠这一个月颠沛流离!"荷生笑一笑,又念道: "一树垂垂翠掩门,判年春梦了无痕。 娥眉自古偏多嫉,鸩鸟为媒竟有言! 山后愚公空立志,海填少妇总埋冤。 昨宵月下亭亭影,可是归来倩女魂? 今生此事已难谐,噩梦分明是玉鞋。 苓术纵教延旦夕,藁砧无计为安排。 魂销夜月芙蓉帐,恨结春风翡翠钗。 半幅罗巾红泪渍,一回检点一伤怀!"

荷生惨然说道:"泪痕满纸。"

瞧着采秋,已经是滴下泪来,见荷生瞧他,便强颜笑道:"替人垂泪也涟涟。"

荷生往下念道:

"并门春色本凄凉,况复愁人日断肠! 月满清光容易缺,花开香艳总难长。 剧怜夜气沉河鼓,莫乞春阴护海棠。 拚把青衫轻一殉,孤坟谁与筑鸳鸯, 五夜迢迢睡不成,灯昏被冷若为情。 名花证果知何日,蔓草埋香有旧盟。 地老天荒如此恨,海枯石烂可怜生! 胭脂狼藉无人管,凄绝天边火凤声。"

两个默然半晌,荷生才说道:"痴珠就是这样埋没,真个可惜!"采秋道:"南边道路实不好走。 不然,差个干弁,送他回去也是好呢。"

荷生道:"无论南边满地黄巾,万万走不得,就令上路,迢迢两个多月路程,谁护持他哩?"采秋道:"孤客本来可怜,何况是病?病里又有许多烦恼,就是铁汉也要磨坏!"两人言下都觉得十分难受。

过一会,采秋向荷生道:"我想痴珠平日很是喜欢红豆,我想送给他,病中既有服侍,就是异日旋南,也不寂寞,你意下如何?"荷生笑道:"这是你一番美意,只怕痴珠不答应哩。"

采秋笑道:"你且与子善言之。"

以后子善将采秋的意思告知痴珠,痴珠微笑,吟道:"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

便手裁一束,寄与荷生。

荷生与采秋同看,柬云:

承采秋雅意,欲以红豆慰我寂寥,令人衔结。

然仆赋性虽喜冶游歌风,未流狄滥。

此次花丛回顾,原为有托而逃;可怜芳草伤心,尚觉迷途未远。

病非销渴,远山底事重描?人已中年,逝水难寻故步。

大福自知不再,良缘或订来生。

为我善辞采秋,为我善抚红豆。

荷生笑道:"何如?我说过痴珠不答应哩。 咳!痴珠做人,我是晓得。"

采秋叹口气道:"这教我也没得用情了。"

荷生正欲答应,外面传报经略来了,只得出去。

光阴迅速,早是三月二十二日。

痴珠正将一碗莲心茶细辍,忽见李福、林喜狂奔进来,喊道:"秃头回头了!"痴珠就出来问道:"在那哩?" 只见秃头身上只穿件蓝布棉短袄,由屏门飞跑上前,眼泪纷纷,磕下头去。

痴珠两眶中也泪出如流,扶起道:"你见过刘姑娘么?"秃头抹着泪道:"见过。 可怜得很,现在病在正定府保兴馆饭店里。"

痴珠听了,随说道:"他二月间本来有点痢疾,这会自然更是不好。"

秃头道:"姑娘从上车后,点米不曾沾牙,下的全是血,两脚不能踏地,人极消瘦,面目却肿得一个有两个大。 病到这样,一天还要受他们的絮聒。"

痴珠黯然道:"你怎样见得姑娘哩?"秃头道:"小的那一天心上恨着姑娘,就气糊涂了,一口气去找管士宽。 走至大街,逢着聂云,才晓得姑娘被他嬷骗了出城。 管士宽天亮知道,带了盘缠,便赶出城,跟寻下落。 聂云都晓得他们去向,小的一时气愤,拉着聂云就走。 原想一两站就赶得着,岂料一天赶不上一天,直到十二这天,到了正定府,方才见着管士宽。 知道牛氏和姑娘是初二日下午出城,坐的是短雇的车;李裁缝父子和跛脚、玉环,是初三日五更走,天亮出城;才是长雇的一辆大车,一辆轿车。 将屋子交给他的同乡顾归班。 因姑娘下了红痢,一天有数十次,路上不便,才延搁在这店中。 管士竟一路跟着姑娘坐的轿车跑,姑娘住也住,姑娘走也走,天天都得与姑娘见面,却不能说得话,只跛脚通得信儿。 到了正定府,姑娘取出一条金耳扒,送给管士宽,教士宽换作盘缠,一路跟去,好传个信给老爷。 当下士宽与小的见面,才得跛脚传与姑娘知道。 姑娘约小的十四日天亮,店后空地里相见。 姑娘问知老爷病中光景,一恸几绝,教小的快回。"

痴珠迟疑半晌,说道:"这样看来,你也是空跑一遭。"

秃头道:"姑娘有信给爷哩。"

便从怀里探出一个小小油纸包,展开油纸,将个蓝布包送上。

痴珠瞧那蓝布包,缝得有几千针。

林喜送过剪子。

痴珠一面绞,秃头一面回道:"姑娘说没有笔砚,也没有地方写个字儿,里头几个字,是咬破指头写的。"

痴珠不听犹可,听了秃头这般说,那一股酸楚直从脚跟涌上心坎,从心坎透到鼻尖,一言不发,把布包绞开。

内里是痴珠原给的一支风藤镯,一块秋痕常用的蓝绸手绢,一块汗衫前襟,上面血迹模糊。

痴珠略认一认,便觉万箭攒心不知不觉眼泪索索落落的滴满蓝布包。

一会,穆升递上热手巾,拭过脸,重把那血书反复审视,叼着泪,一字字辨清,是: 钗断今生,琴焚此夕。

身虽北去,魂实南归。

裂襟作纸,啮指成书。

万里长途,伏维自爱。

凡三十二字,痴珠默念一遍。

停了一停,向秃头道:"你路上辛苦,且歇息去。"

秃头答应。

痴珠携了血书、手绢、风藤镯并那块蓝布,到卧室躺下。

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这一夜,别泪铜壶共滴,愁肠兰焰同煎,不待说了。

秃头和聂云跑了这一遭,空自辛苦。

去的时候,两人都是空手出城,秃头将皮袍脱下,当了作路费,用尽了;聂云的皮马褂,也脱下当了。

幸是正定府遇着管士宽,将秋痕金耳扒换了十余串钱,付给两人作个回费。

秃头是自己多事,也还罢了。

可怜聂云,路上受了风霜,到家又被浑家杨氏唾骂,受一场气,次日便病,病了几天就死。

后来痴珠闻知,大不过意,晓得聂云女儿润儿,是嫁给子秀的跟班李升,就赏了润儿四十吊钱。

那杨氏系随着女儿过活,就也十分感激。

管士竟无家无室,只有屠铺一间,系他侄儿照管,他竟随秋痕住在正定府了。

正是:

娼家而死节,名教毋乃亵!

人生死知己,此意早已决。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友情链接: 九五查询  古籍史书  老黄历  
免责说明:本站内容全部由九五查询从互联网搜集编辑整理而成,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冒犯,请联系我们删除。
Copyright © 2024 95cx.com All Rights Reserved. 九五查询(95cx.com)鄂ICP备2022010353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