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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繁华靡丽,甲于天下。
独城之东南有一锦秋墩,上有亭,名陶然亭,百年前水部郎江藻所建。
四围远眺,数十里城池村落,尽在目前,别有潇洒出尘之致。
亭左近花神庙,绵竹为墙,亦有小亭。
亭外孤坟三尺,春时葬花于此,或传某校书埋玉之所。
那年春闱榜后,朝议举行鸿词科,因此各道公车,迟留观望,不尽出都。
此书上回所表韦痴珠,系东越人,自十九岁领乡荐后,游历大江南北,酉登太华,东上泰山。
祖士稚气概激昂,桓子野性情凄恻,痴珠兼而有之。
文章憎命,对策既摈于主司,上书复伤乎执政。
此番召试词科,因偕窗友万庶常;同寓圆通观中,托词病暑,礼俗土概屏不见。
左图右史,朝夕自娱。
光阴易度,忽忽秋深,乡思羁愁,百无聊赖。
忽想起陶然亭地高境旷,可以排拓胸襟,也不招庶常同往,只带随身小童,名唤秃头,雇车出城,一径往锦秋墩来。
遥望残柳垂丝,寒芦飘絮,一路倒也夷然。
不一会,到了墩前,见有五六辆高鞍车,歇在庙门左右。
秃头已经下车,取过脚踏,痴珠便慢慢下车来,步行上墩。
刚到花神庙门口,迎面走出一群人,当头一个美少年,服饰甚都,面若冠玉,唇若涂朱,目光眉彩,奕奕动人。
看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
随后两人,都有三十许,也自举止娴雅。
前后四个相公跟着,说说笑笑。
又有一个小僮,捧着拜匣。
痴珠偕秃头闪过一边,举目瞧那少年,那位少年也将痴珠望了一望,向前去了。
痴珠直等那一群人都出了门,然后缓步进得门来。
白云锁径,黄叶堆阶,便由曲栏走上。
见殿壁左厢,墨沈淋漓,一笔苏字草书,写了一首七律。
便念道:
"云阴瑟瑟傍高城,闲叩禅扉信步行。 水近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 疏钟响似惊霜早,晚市尘多匝地生。 寂寞独怜荒冢在,埋香埋玉总多情!" 痴珠看了一遍,讶道:"这首诗高华清爽,必是起先出门那位少年题的。"
再看落款,是"富川荷生",也不知其姓名。
正自呆想,只见一个沙弥从殿后走出来。
痴珠因向前相见,随问他:"可认得题诗这人?"沙弥道:"这位老爷姓韩,时常来咱们这里逛,陶然亭上也有他题的诗,却不知道官名住宅。"
痴珠道:"这首诗好得很,是个才子之笔。 你对汝师父讲,千万护惜着,别涂抹了。"
沙弥答应了,便随痴珠逦迤上陶然亭来。
满壁琳琅,痴珠因欲读荷生的诗,且先看款。
忽见左壁七律一首,款书"春日捆芝香、绮云、竹仙、稚霞诸郎,修楔于此。"
后面书"荷生醉笔"四字,不禁大笑,便朗吟道:
"旧时烟草旧时楼,又向江亭快楔游。 尘海琴樽销块垒,春城写燕许勾留。 桃花如雪牵归马,湘水连天泛白鸥。 独上锦秋墩上望,萧萧暮雨不胜愁!"
痴珠想道:"此人清狂拔俗,潇洒不羁,亦可概见。 惜相逢不相识,负此一段文字缘了!"沉吟良久,向沙弥要了笔砚,填《台城路》词一阕云:
萧萧落叶西风起,几片断云残柳。
草没横塘,苔封古刹,才记旧游 携手。
不堪回首。
想倚马催诗,听莺载酒。
转眼凄凉,虚堂独步迟徊久!何人高吟词畔,吊新碑如玉,孤坟如斗?三尺桐棺,一杯麦饭,料得芳心不朽。
离怀各有。
尽泪堕春前,魂销秋后。
感慨悲歌,问花神知否? 自吟一遍,复书款云:"东越痴珠,秋日游锦秋墩,读富川荷生陶然亭花神庙诗,枨触闲情,倚声和之。"
写完,便掷笔笑向沙弥道:"韩老爷再来,汝当以我此词质之,休要忘了。"
沙弥亦含笑答应,递上茶来。
痴珠兀自踱来踱去,瞧东瞧西。
秃头道:"老爷,你看天要下雨,我们回去,路远着哩。"
痴珠仰首一看,东北上黑云布满,遂无心久留,急忙下墩,上车而去。
这且按下。
却说荷生,这日自锦秋墩进城,已有三下多钟。
一路萧萧疏疏,落起细雨来。
同行一为谢小林侍御,一为郑仲池太史,侍御因招荷生携四旦小饮顾曲山房。
正上灯赌酒,只见青萍回道:"老苍头来接老爷回去,说‘明经略军营招开,送来经略书信,并聘金三百两,现在寓处,候老爷呈缴,且有话面回。 ’"荷生迟疑道:"明节相去岁挂印时,原欲邀我人幕,我彼时因春闱在迩,婉辞谢去。 今有书来,想必还为这事,但教我怎样处呢?"侍御道:"现在词科既阻于时艰,归路又梗于烽火,何不乘此机会出都,未为不可。"
一面催跟班上菜。
荷生立起身道:"菜已有了。 二君偕诸郎多饮数杯,小弟且告辞回去一看。"
侍御也不强留,吩咐提灯,送出大门,看过上车;方才进去。
看官听着:这明经略名禄,本是国家勋戚,累世簪缨,年方四十五岁。
弓马娴熟,韬略精通,而且下士礼贤,毫无骄奢气习。
五年前与韩荷生的老师、三边总制汪鸿猷先生一同出使西域。
江总制屡屡言及,生平得意门生惟有荷生一人,文章词赋,虽不过人,而气宇宏深,才识高远.曾在秦王幕府佐治军书,意欲招之幕中,又恐其不受羁束。
彼时明经略已存在心中。
后来倭寇勾结西域回部作乱,四方刀兵蠢动,民不聊生,江公奉命防海。
明公奉命经略西陲。
临别时,经略向汪公求荐人才,江公又把荷生说起,经略立时欲聘同行。
荷生因要应鸿词科,不肯同往,经略心颇怅怅。
不料回部日更猖獗,经略驻兵太原,一面防边,一面调度河南军务,接济两湖、两江、两广各道粮饷,控制西南,出入钱谷,日以亿万计。
羽书旁午,所有随带文武及留营差使各官,虽各有所长,却无主持全局器量,因想起荷生是江公赏鉴的,必定不差。
近知词科停止,因致书劝驾。
荷生自旧腊入都,迄今已九阅月,润笔之绢,谈墓之金,到手随尽;正苦囊空,得此机缘,亦自愿意,遂定于九月十二日出都。
荷生此行,是明经略敦请去的,自然有许多大老官及同年故旧送赆敬、张祖席,自彰义门至声沟桥,车马络绎。
那荷生仍是疏疏落落的,带了老苍头贾忠,小童薛青萍,并新收长随索安、翁慎,一路酬应,到得芦沟桥,已是未末申初时候。
刚至旅店,适值门口拥挤不开,将车停住。
只见对面店中一小憧伏侍一人上车,衣服虽不十分华美,而英爽之气见于眉宇,且面熟得很,一时却想不起那里见过。
正在凝思,谢侍御及一班同乡京官,还有春庆部、联喜部相公们,一齐迎出,便急忙跳下车来。
是晚即在行馆畅饮通宵。
次日起身,午后长新店打尖。
到得房中,见新涂粉壁上有诗一首,款书"九月十二日,韦痴珠出都,计自丙申,宿此十度矣。 感怀得句,不计工拙也。"
想道:"这韦痴珠不就是十年前上那《平倭十策》这人么?"因朗诵道:
"残秋倏欲尽,客子苦行役。 行行岂得已,万感在心曲!浮云终日闲。 倦鸟不得宿。 蓟门烟树多,芦沟水流浊。 回首望西山,苍苍耐寒绿。"
看毕,叹一口气,想道:"此诗飘飘欲仙,然抑郁之意,见于言表。 才人不遇,千古如斯!"因触起昨日所见的人,"不知是否此君?看他意绪虽甚无聊,气概却还见兀。 我这回出都,好像比他强多,其实沦落天涯,依人作计,正复同病相怜也!"兀坐半晌,只见索安回道:"护送营弁请老爷今日尖后换轿。"
荷生想了一回,说道:"坐轿甚好,昨天误了半站,今日着他们多备两班夫,赶上正站,汝们迟到都不妨呢。"
看官,你道荷生要赶正站,是何意思?他记起芦沟桥上车那人.是在花神庙门口注意瞧他的,此刻因人想诗,因诗想人,恨不一下问明。
岂知痴珠在都日久,资斧告罄,生平又介介不肯丐人;此番出都,因陕西是旧游之地,且与两川田节度公子有同游草堂之约,决计由晋人秦,由秦人蜀。
把箱簏书籍,概托万庶常收管,自与秃头带一付铺盖,一领皮袍,自京到陕二十六站,与车夫约定,兼程前进。
你道荷生大队人马,那里赶得上他?正是:
大海飘萍,离合无定。
万里比邻,两心相印。
到底荷生、痴珠踪迹若何,且所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