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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项城之第三妃为何氏,有谓其曾隶籍勾栏者,有谓其出身系小家碧玉者,二说不知孰是。
要之,皆为袁氏挟以私逃者也。
然以吾人眼光与心理上揣度,当决定何妃为小家碧玉无疑。
何则?当袁氏与何妃遇合时,正届自朝鲜罢归赋闲之日。
彼时袁之境况,适堕窘乡,溷迹天津,图谋机遇。
荏苒年余,大有苏季子金尽裘敝之状。
乌有余资而向平康中选声征色哉?盖袁之生性,最喜挥霍,亿万金钱,到手辄罄。
驻节朝鲜,所得亦颇不赀,第敲剥而来,泥沙而去。
以故一旦罢职,则又依然故我。
纵稍有所蓄,然作津门寓公,为日不少,一切度支,悉予取而予求之,又安得历久不竭?即有时于二三知己,寄迹花丛,逢场作乐,而彼其之子,曾无鲜衣怒马,以壮观瞻,更乏珠玉珍宝,以餍所欲。
况近顷姊妹花群,重金钱而轻爱情,世安有梁红玉其人,独具只眼,识英雄於贫困之际,而甘于委身相事哉?故吾谓袁氏第三妾何氏,决非北里人物也。
然其遇合及私奔之事实,则固艳腻而有趣味。
吾今泚笔记之,想亦为阅者诸君所乐闻乎?先是,袁氏在高丽,因触某当道之忌兹事始末已详载余前著之《袁世凯轶事》中矣,兹不复赘叙,解职归国,以候补员资格在直隶听鼓。
尔时直督李合肥,因惑于先人之言,誓不予以差遣委用。
袁羁滞天津,侘傺无聊,窘迫不可言喻。
所幸有旧雨王英楷,赓续饮助,尚未以寄窘之真相示人。
王英楷盖奉天之富家儿,亦直隶之候补道员也。
与袁谊属同寅,且具知人卓识,一见袁,即倾心缔交,其赏识能在牝牡骊黄之外者。
故袁恃之为外府。
久之,负王值盛巨。
王虽未执券追呼,而在袁氏一方面,即有不时之需,亦赧颜向王再事称贷,乃面要藩司周馥,为己介绍,但得一枝寄托,有噉饭地,于愿斯足。
周颔之,而一时无相当位置,因迟迟未有以报命。
袁促之急,周不得已,邀袁权下榻于其署中,以待时机,且月给墨银四十两,以资用度。
袁欣然承诺。
及居周署,自昕至夕,无所事事,又不耐闲散,常向市中小步,藉抒闷损。
一日适遇同里乡人某,因假酒肆小饮,互道近况。
乡人自言:去岁东津门设一小市廛于某处,迩来营业,颇有盈余,并邀袁暇时过从,聊叙班荆谊,袁诺而归。
自是数至某肆,除絮谈外,辄作叶子戏消遣,日以为常。
某之肆侧有何甲者,苏产也,因与某比邻而居,遂相稔,且藉以与袁接洽。
何素有刘盘龙之癖者,悉袁善手谈,因邀至其家共博。
何室中无多人,惟其妇及女,女名阿桂,尤物也。
袁一见心辄好之,于是每日藉赌为介,不莅某而莅何矣!何乘间于某前,询及袁之阀阅,始知其曾为驻节高丽之大使,不无稍存势利之见,乃与袁加意密迩。
袁本侠有绝大之希望而来,正合心意,遂无日不造何氏之庐。
有时杯酒纵谈,其乐无艺。
当酒酣耳热之余,袁辄话当年在朝鲜往事,津津不倦。
至得意处,则铺张而粉饰之,耸人听闻。
而何之妇女,以为此数见之嘉客,亦弗引以避嫌,咸出而亲聆伟论,啧啧称羡不止。
何女则尤倾心注意焉。
盖女既睹袁氏丰采,又闻其经过事迹,知彼决非池中物,他日必有雄飞宇宙之一日也。
由此,每届袁至,出入亦不回避,甚或间与袁语,相亲相近,渐致形迹不拘,积久遂入港焉。
其父虽知之,然以既蒙贵人青眼,小妮子幸福不浅,彼人脱一朝发迹,则老夫妇半生衣食资,胥惟彼是赖。
袁是以得唯所欲为也。
初,何甲向经商于津门,近因营业不甚发达,致资本亏折殆尽,乃辍业赁屋以居。
虽一家数口,日用不支,因藉赌为生计,冀博得头资,聊以餬口。
今其女于袁姘识,何夫妇目的所在,欲使女要袁月给若干津贴,强似营赌窟生涯也。
时女已珠胎暗结,久怀委身事袁思想,兹闻是语,颇不为然。
及再三敦促,女坚执弗可。
盖女与袁结合,决无丝毫金钱主义,今其父母以兹事日向女噪聒,殊于女之初旨,大相背谬。
且女固夙知袁为穷措大,寄食于人,虽薄有微资,自给每虞不足,安有余资予己?故不忍强袁所难能。
其爱袁之心,可谓至且尽矣!何夫妇怒甚,因施在夏楚,曰:"小妮子不惜牺牲一身,甘为渠点污清白,复使渠不名一钱,天下有此便宜事乎?"女无已,迳以实告曰:"彼人诚阮囊羞涩,儿已素知,即使向之需索,然其如彼爱莫能助何?"何夫妇唾女面而骂之曰:"痴妮子,胡不早言?吾初谓彼当富有金钱,故纵汝以恣彼所欲,不图彼固孑然一身。 今若此,吾复何望!汝盍早与之绝!"女泫然曰:"儿实心有未忍也!"何夫妇曰:"汝脱不忍绝彼者,吾当代汝绝之!"明日,袁来,适其父母他出,女招袁入己室,执手泣曰:"好事多磨,吾两人缘分尽于此矣!"袁愕然,诘之故。
女举昨夕事以白之。
袁曰:"汝意云何?"女曰:"当吾识君时,即自矢之死靡他。 今吾父母虽欲迫吾与君脱离关系,然而吾有两言,为君告语,谓吾有福命,则得为君之妾;否则,即以死继之。 所惜者,腹中一块肉耳!"袁察其意极诚恳,乃恬之曰:"舍一死外,尚有两全之策乎?"女曰:"无之。 然则君已有成竹在胸耶?"袁曰:"吾早知有今日也。 虽然,已筹之熟矣。"
女大喜,就袁而叩其计。
袁与之耳语移时,女果称善。
袁即去,移时,又来,何夫妇已归矣。
袁迳入女室,趋与女语,故低首不之答,而双眉紧锁,亦似重有莫大之忧者。
袁故询以何事,女忽严重其面色,唶曰:"若胡必哓哓向吾叩其端倪,须知吾之心事,未便告子。 即言之,子又乌能为吾忧哉?"袁曰:"子趣言之可乎?"女曰:"实告君,吾父曩设肆于津门,以基金短少,故曾贷友人五百金为周转地步,不图时运弗济,频年亏耗,以致停止营业。 虽破产分偿其他宿逋。 惟此区区五百金,至今尚未结束,盖友人与老父素有交谊,不忍乘人危而过事逼迫也。 今者彼亟欲返里,昨来此晤老父,索前款,悉数归赵。 顾父之迩来奇窘,已达极点,欲偿金,则苦无资;欲弗偿,则又无以对彼。 因向彼再四婉商,拟先给半数,余俟再设法措还。 彼始勉为首肯。 夫吾家景况,君所素知,安有金偿人?老父之作是语,实无术以谢彼,故不得不允归半数耳。 顾家无长物,即使摒挡所有,而悉数典鬻之,尚难达十金之数。 老父昨与吾言,惟有向君称贷若干偿彼,俾免负债权者之追呼。 情好如吾两人,或可稍予通融耶?且妾自遇君后,己数月于兹矣。 从未与君稍有需索。 今兹迫而出此,度君心能谅妾苦衷也。"
袁不俟其语毕,亟致词曰:"吾始谓子必有别项重大故事,而乃为此债务向我假款耶?在理,吾当偿子所欲,无如余亦窘乡中一份子,一时何所措办?或徐徐焉,俟诸他日,行有以报命。"
女曰:"兹事迫不及待,第吾举家远适异乡,举目无亲,其较为切近者,则惟有君。 君果弗急我急,妾更有何希望乎?且君曾为三韩大使,今纵退处闲曹,然区区微资,当易于筹划。 而曰无力资助,是绐我语耳!夫难而不急,吾又安用有此知己为也?"袁聆其刺己语,故诘之曰:"吾即不假汝小金,子将奈何?"女抗声曰:"自今日起,即请与君绝。"
袁曰:"汝欲与我绝耶?是心另结新欢而忘旧好,吾弗甘也。"
女力辩无有。
袁不之信,于是各执一词,咻咻不已。
既而相与詈骂,冲突起矣。
喧呶之声,达于室外,而何夫妇亦出而助女,与袁抵触。
先是,女与袁私,其父母恃女为摇钱树子,欲间接攫取袁之金钱,故弗之禁。
及无所觊觑,悔恨欲绝。
而女之爱情注袁,曾弗稍杀,因颇不慊于女,谓小妮子第知贪肉欲上之欢娱,而置父母之饥寒于不顾,遂有昨宵鞭挞之事。
今见女与袁为索资故启衅,知事将决裂,不如佐女而下逐客之令!嗟乎!乌知彼一双老夫妇,早堕入二人玄虚中也。
当何夫妇挺身而出时,袁即舍女而向之龄龁,一言不合,袁即以武力从事,捣毁室中什物无算。
袁之同乡某闻声趋至,叩以端倪。
袁不待何夫妇声诉,遽大声告某曰:"渠家以美人计骗取我资,今囊金告罄,渠嗾其女以陌路萧郎视我,颇闻彼女近又结识某大腹贾,憾我数至此间,致阻若辈之幽馆密约,故出此不情之手段,欲我绝迹于渠家门庐。 我甘以所欢拱手让人耶?"女闻是语,指天誓日,以明心迹无他。
袁狞笑曰:"若言,吾滋不信。 吾行秘密侦察之,果无外遇,吾拚弃割所爱而去;否则,勿怪余之无情也。"
何夫妇夙知女舍袁外决无第二之遇合,乃毅然可其说。
袁悻悻偕同乡某出。
翌晨,朝曦未上,袁忽叩关人,呼何名而询曰:"汝女寝室中昨夜曾留髡者乎? 吾当一视之。"
语次,排闼入女室,若室隅,若榻下,若箱,若椟,无不搜索殆遍。
无所得,即掉臂行。
与女弗共一语。
明日又来,其检查如前状,如是者几浃旬,亦未有他异。
自语曰:"愚驮哉我也!吾日日以此时至,安知彼姘夫不先时而去耶?今而后,将无规定之晷刻,使彼防不胜防,则佐证可获矣!"由是,或朝或暮,或夜深或日中,无不有其足迹。
至则先事冥搜穷索,既即箕踞高坐,呼何夫妇及其女至己前,冷嘲热讽,杂以詈骂,口舌轻薄,弗留余地处人。
有时嬉笑而去,有时彪怒而行,且率以为常。
何夫妇实不堪其扰。
一夕,女忽失踪,遍寻,迄无朕兆。
正纷孥未已,袁亦戾至。
入女室,不见女,询以何往。
何夫妇涕泣曰:"昨宵弱息不知所往,君果知其踵迹耶?"袁亟为先发制人之计,曰:"吾固疑若女别订知交,果不出吾意料之外,今失所在,是必因吾日必数至,致所欢不敢公然来此,故另辟秘密窟,以图双宿双栖,汝犹向我诘责乎? 噫!何计之巧也!"何夫妇亦反唇相讥曰:"君毋以谰言诬蔑人也。 吾女自谢绝君后,足趾不越户庭一步,亦无他人入此室处,又安有他遇哉?此际不告而去,或者因君日事蹂躏,迫而出走,以避汹汹之势耶!果而,君实难逃其咎。 今若此,吾即向君索吾女,亦弗为过!"袁忽拍案大骂曰:"若纵女卖奸,犹复衔血喷人耶?吾为汝计,与使谓吾逼若女他遁,则毋宁迳污我携若女私逃,或较为直截了当也!"何夫妇曰:"设使君未与吾女反目时,初不待君之教我,我早向公庭提起正式诉讼。 君纵身益百喙,亦奚以自辩乎?"袁曰:"如子言,是若女之失踪,于我无丝毫干系矣!"何夫妇曰:"否!否!君亦与有责任。"
于是各据理由,争执良久。
幸袁之同乡某出为排解,且斥何夫妇语无根据。
何语塞,袁犹辱骂数语始去。
阅者果知何女安往乎?吾逆料明眼人初不俟余之缕述,已逆知女早为袁所有矣!先是,袁授女密计,使女向已索金诟谇,致断绝往来,以坚彼父母之信。
其实,袁暗中布置,潜约女于某日之夕私奔。
其手腕之敏活,即深谋老练之辈,亦未由觑得破绽,矧论何夫妇乎?厥后,袁置身通显,徇何氏之请,始与其父母通讯,更月给津贴,以为养瞻之资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