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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者曰,相传袁世凯之疾甚复杂,或云尿毒,或云屎毒,或云痔漏,或云精神委竭,或云精髓枯槁。
坐是种种原因,以致医药无灵,一病不起。
嗟乎!此尚非根本之论也。
实则以称帝不成,中外指摘而迫责之。
彼内疚神明,外惭清议,而羞愧愤恨怨怒忧虑之心理,环生迭起。
夫使其民国元首之资格,我国民犹肯降心承认焉,拥戴焉。
袁氏达人,或可。
作退一步想,则皇帝大宝,虽不能如愿以偿,而总统位置尚得把持勿失,彼必将自宽自慰,自解自叹,夫亦可以不至于死矣。
特无如不做美之国民,日日以退位之函电,交相逼迫,不达解除元首职权之目的不止。
当此之际,袁氏既羞且愧,既愤且恨,既怨且怒,既忧且虑之观念无晷刻不交战于方寸中。
若曰退位,恐贻天下万世之讪笑;不退位,必酿穷年累月之兵祸,而于是心病生矣。
夫心为身之主,心果常存乎疹疾,则身病之来,如乡斯应。
所谓尿毒也,屎毒也,痔漏也,精神委竭也,精髓枯槁也,自无不相逼而来。
昔人云"心病由来没药医,身病都因心病起",即此之谓也。
是故观于袁氏之因愤而病,因病而死,论其远因,则在帝制不成;究其近因,则在总统难保,得不谓之确切,不移之论断乎哉!非袁氏之因愤而病,因病而死之种种遗闻轶事,亦颇有可纪之价值。
吾今择其极有趣之事数则,而泚笔志之,想亦阅者诸君所乐闻乎!
当袁忽抱尿毒之疾,其始不甚痛苦。
及四川将军陈宦宣布独立之警电至京,适足为袁之催命符,由是症转加剧。
先是袁膺此病,延医诊视,殊无效果。
嗣某巨公推荐前御医陈医士入京治疾,谓尿毒由脏腑所出,其蕴蓄已久,一旦爆发为势甚烈,恐非药石所能奏绩。
惟有一治标之策,每届溲溺后,须以生人之口吮咂之,以祛其毒,及久或有微效。
顾兹事极污秽,非媵妾辈莫能承斯乏,袁乃指定第十三、十四、十五三妾分任其役。
三妾无可推诿,勉从之。
其法于未吮咂之前,先以清水麻油嗽口,以清口中之热。
所事既藏,复以清水嗽之,以去袁氏下体之毒液。
然当吮咂时,袁必痛彻于心,呻吟不置。
三妾或有因此而遭鞭挞者。
约月余,果稍瘳。
未几,陈宦独立电音至,袁焦灼万状,尿毒又发,较前尤甚,遂永无起色矣。
袁病于尿毒之外,又患屎毒。
凡届饭餐食后,辄腹痛,欲大解。
初则下浊物如泥,继即便血。
延医院西医诊视,谓其脏腑有毒。
啖以药水稍愈,不数日旧疾又作,且剧。
袁曰:"西医误我也。"
于是另聘华医治之,华医谓是症乃尿毒所蔓延,欲塞其流宜先清其源,仍当从治尿毒入手。
袁颇然其说,诊数日,尿毒虽渐痊,而尿道则痛不可遏。
欲有所遗,而又空无一物,与所谓痢疾者无异。
一日,袁午眠,甫起,腹如箭攒,亟令人扶掖之如厕按北方大小便皆至厕所,甫蹲而坐忽头眩耳鸣,已而昏无所知,竟坠入厕中。
侍从亟援之起,则遍体皆污垢,臭不可近。
诸妃咸掩鼻而避之,惟其第八妃乐氏不嫌腌躜,为之洗濯,更易衫裤。
袁抚乐氏之臂长叹曰:"汝平昔沈默寡言,卒能任劳怨不辞,今而知汝之心矣。"
乐氏泣而颔之,由此袁即宿于乐氏之室,与诸妃足迹稍疏。
语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殆袁氏之谓欤,信然。
相传袁于少壮时,除多蓄姬妾外,又喜沉溺勾阑中,曾染有梅毒,深入骨髓,以体质健全,迄未暴发。
兹值晚岁颓唐,以故从前遗毒一发难收。
其始仅滋延于下部,及其既也,则发际与眼耳口鼻之间,有猩红点颗呈露,而唇舌浮肿,口角流涎,其腥臭殆不可相迩。
且餐饮时下咽维艰,虽以匙灌之,亦难入口。
乐氏悯其痛苦,因思得一策,衔羹汤于口,就袁吻度而饮之,得以稍杀其饥馁。
然乐氏为余毒传染,无何亦抱沈疴,顾犹强自振作精神,给役不离袁之左右。
袁知其染恙,诫以从事休息,乐氏泣曰:"天下可无妾,不可无公。 妾今小有不适,设不亲侍陛下,孰肯承斯乏者,故妾一息尚存,卒不忍卸兹责任也"。
袁为之泪下。
当袁氏病笃时,其诸子咸至榻前请安问疾。
见其委伏状,无不为之掩面痛哭,惟太子克定则淡然置之,似不甚经意者。
众皆訾议其太忍,而克文尤怒不可耐,因以冷语讥之曰:"兄知父病何自起乎?"克定答以"不知。"
克文狞笑曰:"兄实祸始也。"
克定叩其说,克文曰:"父之帝制自为,脱非兄有以怂恿而敦促之者,父安得积极进行?今所事失败,父以愤怨之故,致膺是疾。 兄不引以自咎,已属非是,而犹亲父病决无痛痒相关,宁无丝毫骨肉情耶?弟窃有所不解。 揣兄意旨畴昔帝制热度正炽时,兄不惜出死力为父指臂之助者,以挟有青宫之希望耳。 兹取消帝制,兄之希望断绝,亦遂置父病于不顾。 兄真忍人哉!弟为反对帝制之一分子,论父之当日所为,弟实不敢表示其赞同。 论父之今日抱病,弟亦乌忍凉薄其天性。 何者。 大义亲情,弟盖觑得分明也。"
克定聆其语隐含讽刺,不觉恼羞成怒,与克文大起龃龉,几有跃跃用武之状。
袁于睡梦中惊醒,哂曰:"吾尚有一口气在,汝二人将启阋墙之衅耶! “语至此,喘咳不止。 克定睹父状,意良不忍,亟伏地认过不遑,袁挥手令之退。 袁氏诸妾除乐氏外,余则无不性情狡狯与语言柔媚,惟于夫人则天性浑厚,事事率真,决无丝毫权术。 然袁氏与之感情上素不浃洽,盖以其性质与己不合故也。 实则于夫人对于袁氏,在在极端关注,即以袁膺重疾一事而论,于夫人有可钦可敬之一段历史在焉。 当袁患尿毒症而后,于夫人表面上虽不至榻前存问因失和故与袁不共一语,而背地以眼泪洗面实非一日。 于夫人固佞佛,每届夜分,必于供设之神像前顶礼膜拜,祈神呵护。 并愿减己之寿数,以假袁之天年。 是固愚夫愚妇迷信使然,然即此足证其真诚也。 及闻袁病将不起,于夫人乃到臂上肉,置药中以疗之。 不料创痕既深且巨,竞晕然倒地而缰。 适为婢女所见,招二三侪辈,舁之于榻—上,觅药敷裹。 所事甫毕,于夫人始微甦,知事已泄,诫婢女严守秘密,勿为外人道,婢诺之。 已而患处溃烂,时流脓血,痛不可忍。 昼夜呻吟。 婢女等劝其延医治之,于夫人曰:“否。 脱延医者,则必为他人所知"。
以故数月间卒未恢复原状,迨袁死后,众始知其到臂事,就而询之。
于夫人犹指天誓日坚不承认云。
袁病重时,凡各省之电文及公牍,犹欲寓目,无论大小事体,彼必亲自批答。
命诸妃扶掖己欹坐榻上,置纸墨文具于旁,且阅且批,运笔极速。
至疑难问题,则闭目凝思,半晌始克着笔,其状至苶惫。
诸妃见其不辞劳瘁,请于袁拟使克定暂代拆代行,袁虽许可,然克定所拟之稿,必经袁阅视,始发交政事堂。
偶有不妥善之点,袁必改易之。
又不忘南方民党之行动,每日必阅各埠报纸数十种,凡有与己反对之论调,袁见之则捶床大骂不止,甚至因积忿过度而昏无所知者。
诸妃思得一策,择沪上言论较为纯正之报章,发交印铸局,重行排印。
而以民党机关报于某日为官厅勒令停版拘孥主笔之新闻参入其中,印成予之观。
袁见而乐甚,即大笑拍掌曰:"封得好,封得好。 “彼盖信以为实也。 如是者三数日,所谓反对之报纸竟无一种入其目矣。 旋袁以此事颇费目力,传喻以后凡有报章呈览,悉令忆秦楼择其紧要者,念给己听。 忆秦楼每晨仅诵上海亚细亚报一种,以塞责云。 先是袁氏筹备帝制也,听信梁士诒之言,将中交两银行现款任意提用,又滥发纸币无算。 至取消帝制后,恐人民知其底蕴,相率兑现则无款可以应付,遂有饬内阁发停止兑现之令,致惹起全国经济界之一大恐慌,于是各省纷纷反对。 当袁与梁士诒磋商此事时,袁之诸妃及子女各有该两行钞票或十数万、数十万不等。 闻是耗,亟悉数使侍从往该行持兑,因为数不资,该两行一时无从措此大宗巨款,因与侍从婉言商榷,请宽以时日,当可分期照兑。 侍从不可,诡言袁立需现资应用,脱迟延,恐干未便。 两行长不得已,遂罗掘一空,尚未能符数。 又向各钱肆挪借以足之,侍从满载而去。 越日而停止兑现之阁令下矣。 该两行长始悉宫中亟于搜罗现金之原因也。 时两种纸币价格日渐低落,其诸子又以廉值收买,持赴该两行,挟其势力,勒令给付。 行长弗敢违抗,勉强应命。 某外报曾著一滑稽之评论,谓中交两行不啻为袁家之外府,又为其大小帐房云云,亦可谓谑而虐矣。 又闻袁病时肝火上升,以致性情非常卞急垂泪。 凡侍从婢仆及给役人等,苟稍不称旨,动辄出言訾骂之。 不足,即施以鞭箠。 然亦间有适逢其怒而竟以白刃相加者。 一日袁欲食稀糜,命疱人制之。 疱人以其急需待啜,仓猝应命。 致稀糜中之米质,微觉生硬,盖炉火尚未功深也,袁食之怒,而掷盎于地,立召疱人至,命二三侍从褫其衣,缚其肢体,取木挺笞臀无算。 血肉横飞,渐次至骨,犹不辍刑。 疱人骤经忧楚,几不知犯何项罪戾,又不敢直接诘质,第高呼“冤枉"不止。
袁愈怒,叱曰:"汝将以不熟之食致我生命耶?吾必致汝于死地!"谓侍从曰:"不笞彼至死勿止也"!侍从睹庖人腿骨几折,昏晕已失知觉,意良不忍,瞷袁与他人语,即停刑而立。
袁不闻木肉相搏声,叱问胡为不遵己语。
侍从诡言曰:"渠半晌无哀呼号泣音,竟殆已毙矣。"
袁欲使人验视,忽庖人呻吟不置,袁狞笑曰:"汝何绐我之甚,岂受彼重贿耶!今若此,杀无赦。"
亟另呼一侍从至。
立戳用刑者于阶下,并断庖人之首。
命舁往效外藁葬之。
其暴虐有如此者。
按袁平时对于服役人等,极和易。
虽小有过失,从不以厉色相加。
今兹顿改故态,知之者谓其反常,盖反常之人将不久于人世也。
未几,袁死,果应其言。
一日袁忽欲食松江鲈鱼,命庖人制之。
佐食顾鲈鱼为南方出产,地隔数千里,仓猝间如何措置?因请于袁,电浙江将军朱瑞,使其派员采办赍送至京。
朱奉是命令,急购数百头装载冰桶中,使其副官某,星夜首途,由浙而沪而宁,转津浦车北上,贡诸袁。
袁命厨下烹调,食之极赞其味美,餐未竟,腹忽痛,已而吐泻如注。
延医治疾,投以药饵始止。
袁所谓味美之鲈鱼,乃屏而弗御,其余则为诸妃及子女分啖之。
而所患之症,亦与袁同。
袁知有异,召医士考验,据云鱼中含有毒质。
袁疑卖送之副官某,受党人运动,潜以毒物置其中,希图戕己生命。
乃一面电告朱瑞,一面饬拘某,交步军统领衙门执法处,严加讯鞠。
迭次以刑求之,某坚不承认,旋得朱瑞覆音,谓与副官某相知有素,顾以身家性命担保,必其无他。
袁徇朱请命,释某返浙。
嗣闻某确系民党中坚分子,其投效朱瑞,盖将别有图谋。
特以表面上极端纯谨,故能博朱之信任,此次解送鲈鱼人京,潜以哥鲁方药水,浸入冰桶内。
惜药液为冰所融化,不甚猛烈,故未克死袁也。
又一说,某赍鱼贡袁时,有党人伪饰商民状与某同车,乘其不备,置毒物于桶中,副官某实不知也。
二说未知孰是,姑并志之以资研究焉。
袁氏初膺疾也,以不信西医故,乃多延最有名之华医,为之悉心调治。
然技艺既极不同,而意见又复各别,每诊一次,各医士必因讨论病源,拟酌方剂,互相争执,转令袁氏无所适从。
时洪妃忽异想天开,请于袁不如以诸医士所拟之方,祈神选择。
其法先于净室中设一神坛,焚香燃烛对天祷祝毕,然后以诸方搓揉成团,置之空盒中。
用牙箸钳之,宛似求卜者拈阄以决疑焉。
袁信其计之善,命洪妃经办此事,不料所拈之方与袁氏病症则大相悬殊也。
先是袁疾笃时,遂抱病急滥投医之主义,因悬赏国中凡精于岐黄之术者,无论夙负盛名与否,皆可学毛遂之自荐。
如治疾有效,立以万元为酬资,众利其金,遂趋之若鹜。
有某甲者,向以教授蒙童为业,曾学得几位草头方,即诩诩然自命为卢扁。
闻袁悬赏求医,某居然应征入诊,乃开一文不对题之方而去。
兹洪妃祈神所赐之方,即某之手笔也。
盖某误认为虚弱之症参芩芪术,兼收并用。
袁氏及诸子阅之,咸斥为诞妄,勿令尝试。
惟洪妃独梗其议,谓是方既经神圣许可,设屏而不服,殊触神怒。
莫如遵其言试之,纵药不对症,大神必暗中呵护,速痊。
袁迳颔之。
服药之翌晨,袁忽胸闷塞,不思饮食,虽涓滴之茗,亦难下咽。
盖多病之躯,遽受峻补药品,致中交不通也。
袁忿甚大骂华医误人,于是复召某医院西医入宫矣。
西医谓病在心胃之间,非药石所能奏效,惟用针炙或稍有济。
此际袁氏求愈之心甚切,立从其议。
及针炙既毕,袁病忽又加剧,而针孔中时有黑血流出,粘腻如滓,且奇臭逼人。
袁不言亦不食,自晨至暮,昏然如失觉,惟鼾眠不起,由是遂日现危险之状焉。
相传某西医乃克定介绍,至是克定对于某西医决无一怨怼语,而诸妃及其子女欲执某西医开正式谈判。
克定力阻之,更语涉左袒焉。
以故宫中无不疑之。
弥留时之琐谈种种
袁至是自知病莫能起,乃柬邀其老友三朝元老某钜公至,嘱以身后大事。
某钜公闻袁相招,亟命驾往。
袁命侍从迓之至病榻前,甫观而即执某钜公之手,哽咽流泪曰:"老友,吾将与君永诀矣。"
某钜公强作慰藉之语曰:"元首乞善自珍摄政躬,不日行占勿药之喜也"。
袁长叹曰:"君毋作是言,予今为旦暮之入耳。 今要老友莅临,盖有重大之事相托,不知老友亦许我否乎?"某钜公曰:"仆与元首为总角之交,虽为异姓,然情逾家人。 兹猥蒙不弃,苟有见委,敢不竭尽绵薄哉?请即言之。"
袁曰:"予自幼年出而涉世,纵横天下四十余年,视满清君臣及一般南方伟人志士,如同无物。 沦予资格与位次,前清时位极人臣,民国时身为元首。 人生宝贵,享受殆尽。 今即长逝,予亦含笑九泉矣。 所虑者,予死后,予之诸子,智识既浅,阅历不深,赖有人教诲而指导之,庶可趋于正轨。 予环顾当世,其能负此责者,厥惟老友。 君幸毋固辞。"
某钜公曰:"可。 诸公子,他日苟以老朽为题者,设有垂询,仆敢不竭尽愚忱藉资助寒,并以报元首昔时相知之雅。"
袁颔之,命侍从召诸子齐集。
袁泣曰:"予病不能起,某死后,尔曹凡有钜细事宜,当请训于徐伯父,然后再行。 须知徐伯父与予兄弟也,尔曹当事之如父。 尔曹果遵予遗嘱,则予死瞑目矣"。
诸子皆泣而应命,袁乃使诸子环立某钜公前曰:"老友苟不以孺子为不屑教者,盍受若辈一拜。"
于是诸子悉长跽地上,某钜公亟挽之起,袁又曰:"一诺千金,一言百系。 想老友古道照人,必不负所托也"。
言至此,复要某钜公耳语,移时第见某钜公摇首曰:"元首毋过虑,渠尚不敢若是"。
袁长叹曰:"知子莫若父,予何当过虑哉!恐吾一朝溘逝,则萧墙之祸即迫眉睫也"。
语已,泪下如注。
某钜公亦为之恻然,而一副清泪,几欲夺眶而出。
时袁微有倦态,某钜公知其不耐久谈,欲与辞而去,袁亟握其手曰:"吾尚有他事与老友商,乞少安毋躁。"
某钜公复坐,于是袁第二次之谆嘱又启口矣。
是时,袁挥手令诸子退,复召诸妃至。
袁指某钜公谓之曰:"予死后,尔曹苟有疑难重大事宜,当请命于吾老友,酌夺施行,其有不守礼义藩篱者,吾老友亦得而干预之。 吾诸子中,或有挟其强项令而欺负汝侪者,亦宜白之吾老友,静候其解决,慎勿与之作无谓之争执也。"
诸妃闻是凄侧语,各各痛哭,袁亦哭。
少顷,袁又命诸妃退,谓某钜公曰:"君视若辈何如? “某钜公即作谀词曰:“皆幽娴贞静厚德载福之相也"。
袁笑而摇首曰:"君奖誉过甚然。 其中品流各别,要而言之,约分三种类别:夫机警阴鸷,诡谲诈虞,当以洪氏周氏即忆秦楼为最然,恃聪明而少浑涵,此其人必无厚福。 他若黄氏、闵氏、何氏、柳氏,随予多年,尚不至再生他故,特其赋性稍近庸懦,终难免受人欺绐耳,予是以为彼虑之。 范氏即凤儿、贵儿及尹氏姊妹虽为予之姬人,顾至今仍未脱小家气,幸各有所出,将来或得依子以终,不致中途改节。 下至阿香、翠媛两人正居妙龄性质,又非坚贞,予死后则分香卖履之事在所难免,吾拟命吾妇挈之返里,设藩篱以限制之,特不识吾妇是否允负责任,及彼两人能否屈就其范围,是为予所为极端悬念者也。 兹事乞老友与吾妇一商之"。
某钜公允诺,袁又曰:"予遍观诸姬中,惟第八妾叶氏非他人所可企及,彼侍予近十五年矣。 处富贵如寒素,受宠异而弗矜,匪持赋性纯良,抑且得天独厚。 且子女綦多,他日克受厚福者,莫若彼也。 故予对于彼特抱一种乐观,老友亦以予言为韪乎?"某钜公曰:"元首与若辈,相处既久,相知自深,当鉴别不虚也"。
袁又曰:"老友,予死后,设诸姬相安于无事者,无论矣。 万一洪氏、周氏出其狡黠手段以凌厉他姬,尚乞君念予平日之情,及濒危谆托之语,为两方面调停而裁处之。 盖以予一日存在,则彼两人决不敢恣意毫无忌惮。 惟我老友之资格与威望,足以慑服彼也。"
语至此,袁牵某钜公之衣泣曰:"老友,予逆料子一经长逝,吾诸子必有析产之举动,甚至因此而酿成绝大惨剧者。 吾族戚中畴有是能力而排难解纷哉!兹事亦属之老友,有持强争执者斥责之,柔懦受欺者扶助之,则可矣"。
某钜公不待其词毕,亟致词曰:"否否,予吾弗敢应命。 夫仆与元首虽情同骨肉,既无同枝之谊,又非葭末之亲,一旦出而干涉,彼诸公子鲜有不斥仆为诞妄者。 尔时仆以何词答彼乎?"袁聆其言,具有至理。
沈思良久,已而曰:"予草一谆嘱书畀君,万一他日阋墙衅启,君即持吾嘱书为根据,若辈不敢有异言矣。"
言次,命侍从取纸笔至,袁欹伏于榻上,且思且书,且书且歇,约数十分钟始成。
其文曰:"世凯濒死,书付吾老友囗囗先生惠存。 予与老友相交数十年,两家过从时相往来,故子之家世吾老友知之最悉,而予之妻妾子女,亦素崇拜吾老友之为人。 往者吾家嫡庶之间,弟昆之中,屡起龃龉,虽两方势不相下,但得吾老友一言,则其纷立解,且各各交口称颂其处置和平公允,而弗置。 盖以吾老友平昔之德望,有以人人深服也。 今世凯当弥留之际,犹外而忧国内而忧家,顾国家重负,自有明达之士,胜世凯十倍者,起而担任之,予可无庸置念。 惟予之家事,予日日忧之,食指既极洁系,而意见又复各别,狡黠者事事估先,柔懦者着着失败。 预测将来结果,必酿成分崩离析之惨。 夫世凯在日,监察若辈,虽曰至周且详,然耳目尚有时不及,更何论死后乎?顾予死后,有能为予代表,以备他日调停予之家事者,世凯遍观同族及至戚中,殊无其人。 必也其惟我老友乎!论老友与予交谊,予既以兹事相托,在理,固义不容辞。 然特恐吾老友引外姓以避嫌疑,未便于预。 世凯特贻书谆谆重托,且畀以全权,设吾妻妾子女辈,异日有分产之事,悉取决于吾老友。 有不从者,即以违背予之遗言论谴。 须知予即老友,老友又不啻予也。 尔诸子听焉,今当将死,涕泣而作是书,以付老。 幸老友,善为保存之。"
按袁氏笔墨,向来驳杂不纯,此书即其一也。
况值此弥留时耶?袁作书讫,两手举以交某钜公,曰:"君肝胆照人,断不致负予托也"。
某钜公乃摺迭置诸衣袋中。
袁又遗妻妾及克定书曰:"予初致疾,第遗毒耳绝似汉昭烈谕刘禅语,说者谓袁氏到死,仍不脱帝王口吻,信然,不图因此百病丛生,竟尔不起。 予死后,尔曹当恪守家风,慎勿贻门楣之玷。 对于诸母及诸弟昆无失德者,尤当敬礼而护惜之。 须知母虽分嫡庶,要皆为予之遗爱,弟昆虽非同胞,要皆为予之血胤,万勿显分轩轾也。 夫予辛苦半生,积得财产约百数十万磅,尔曹将来啖饭之地,尚可弗忧竭蹶。 果使感情浃洽,意见不生,共族而居,同室而处,岂不甚善。 第患不能副予之期望耳。 万一他日分产,除汝母与汝当然分受优异之份不计外,其余约分三种:一随子多年而生有子女者,二随予多年而无子女者,三事予未久而有所出及无所出者,当酌量以与之。 大率以予财产百之十之八之六其之递灭,至若吾女,其出室者,各给以百之一。 未受聘者,各给百之三。 若夫仆从婢女,谨愿者留之,狡黠者去之,然无论或去或留,悉提百之一,分别摊派之。 亦以侍予之年份久暂,定酬资之多寡为断,惟分析时须以礼貌敦请徐伯父为中证,而施书一节亦必经徐伯父审定,始可发生效力。 如有敢持异议者,非违徐伯父,即违余也,则汝侪大不孝之罪,上通于天矣。 今草此遗训,并使吾诸子知之。"
书毕,封固之,置诸枕畔曰:"吾姑留此,俟临时再交渠也"。
某钜公又坐谈移时,乃与辞而出。
袁病垂危时,忽其妹由青岛至京视袁疾。
先是袁有妹一,曾适前山东巡抚张汝梅之子,旋赋寡鹄,遗一子曰德先。
通籍后,即纳粟为候补道,分发广西听鼓。
未几,光复,德先乃奉母避居青岛,袁为民国元首时,其妹亦尝归宁。
袁意欲畀德先一重要位置,因告妹,妹谢曰:"张氏世受清室殊恩,今兹亡国,余与子偷生尘世,自问已觉汗颜无地,况再靓然为新朝效力乎?今辱承厚爱,抱愧良多,即请取消此议。"
袁以其固执,乃止。
及帝制自为也,其时妹居青岛,闻是消息,曾致袁一函,命德先赍送至京。
书中词旨多讽刺语,且示决绝之意,略谓"慰庭吾兄陛下鉴,妹今作是书,乃为末次之通讯。 忆妹与陛下之先世,受清恩深重,当革命军兴,东南半壁尽属他人。 清廷敦促吾兄出山,其意盖欲以再造之功臣,付之吾兄也。 迩时兄兵权在手,且北方军力,较胜南军。 兄果赤心报国,则戡定大乱,易如反掌。 不料兄觊觎民国元首一席,行使其千迥百折手段,逼迫清帝退位,以政权归兄。 若论君臣大义,吾兄已咎无可辞。 然犹曰为宁息兵端维持大局起见也。 至若今兹帝制自为,吾兄,即身益百喙,亦奚以辩护哉?兄之此举,匪为不忠,亦且不孝。 妹不忍坐视,用敢不揣冒昧,罔识忌讳,进最后之忠告。 兄果俯听妹言,取消帝制,以谢国民,则妹犹将视陛下为兄。 两家姻缘,时相往来。 如其不然,则自今以后,吾兄妹之间,断绝关系"云云。
袁得书,白知惶恐,乃使其第四子克端,偕德先驰往青岛,意盖面述其此次接收帝位,系受国民一律推戴,不得已之苦衷,讵其妹拒而弗与克端谋面。
克端快怏而返,白诸袁,袁以为从兹亲情永绝矣。
及袁病笃,其妹忽由青岛赴京视疾,袁诧为怪事。
其妹甫唔袁,即泣而询曰:"兄知妹之来意乎"?袁曰:"殆闻余病而来耶?然则妹胡为前倨而后恭乎?"其妹曰:"曩者,兄欲为帝,吾仇也,则仇之。 今兹兄消帝号,吾兄也,仍兄之。 设使兄登九五之尊,一旦升遐,即以讣音告妹,妹当置之不理,安肯不辞跋涉数千里而来哉!"
袁长叹曰:"余果早听妹言,何致有今日!此际余正羞见妹面也。"
其妹转出诚恳之语以慰籍之,由是居府中不去,与诸妃督率仆从侍袁疾数昼夕,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弗辞劳瘁。
迨袁死,料量身后事,颇得其力,说者谓袁氏有妹,信然。
时宫中忽谣言蜂起,谓南方革命党人,密派党羽来京,不惜出重资,贿赂袁之侍从及医士,将置毒鸩于药中,希图致袁之死命,袁得是耗,大惧。
亟下戒严令,凡医士入诊时必使其子督率亲信仆辈,严加搜检后,始得人。
所服之药,袁亦令他人先饮之,然后敢食。
又恐有人阴谋图己,乃匿居于密室中,除其诸妃暨心腹侍从得以阑人外,虽子女辈亦莫知其踪迹之所在。
袁更诫其所亲,凡无故人密室者,杀无赦。
宫中遂悬为厉禁。
一夕,浙江宣告独立之电至京,秘书长阅视后,使公役持电纸呈袁览。
公役闻袁居密室,径趋而进,时守衙之侍从,方执械环立寝室外,见一人形色仓皇至,叱问为谁,公役以有紧要事,故不暇与彼琐琐,因走不顾。
侍从疑为匪人也。
遽燃枪击之,公役应声而仆。
搜其身畔,别无他物,仅仅电文一纸而已。
乃据情人告袁,袁匪惟不罪之,且大加激赏,谓公役不予白侍从,致遭枪杀,实咎由自取。
立擢某侍从以特殊之职,并赐赍奖励金若干,更严谕他人,"不奉召呼,不得擅入"云。
袁弥留时,犹谕饬内监史即秘书厅,凡关于紧要文件函电,呈送亲阅,每览至南方商民迫己退位之电,袁必捶床大骂不止。
有时因愤极而昏晕,失其知觉。
盖以南方来电,或词严义正,或冷议热嘲,不留余地以处人也。
旋袁从诸妃之请,以后凡有毁骂己之文电,无庸进呈。
一日,云贵桂粤湘浙各护国军首领,公电袁氏为最后之警告,语极强硬,限袁于十日内宣布解职,受国民之裁判。
否则将尽起西南之兵,剋期北伐。
内史长知未便与之呈览,即搁置一旁,适袁索文件,史某君误将南方来电折迭其中,袁见而大愤,谓内史有意戏己,召阮斗瞻时阮为内史长切责之,饬其查察,谁以此项电稿纳入者,阮诺诺而退。
及询知系某内史所为,立黜之去职。
然袁又获此一纸催命符,怨忿交集,自此病又加剧,遂不能同起矣。
袁氏诸子,知乃父病莫能起也,于是齐集榻前,叩询有无遗嘱时,袁氏于迷惘中闻诸子是语,欲有所言而喘咳交进,似万难发吻者,良久,方断续作简单之遗嘱。
今连类志之:一殡殓不宜过于踵事增华,惟祭天之服,则不可废除。
二须扶柩回籍,葬于彰德之洹水旁,宜招募卫兵五百人,常川守墓。
三诸子毋许厕身政界。
四庶出之子,当敬礼嫡母,嫡出之子,亦不得漠视庶母。
五弟昆无分嫡出与庶出,均宜友爱而扶助之。
六姬妾年未满三十者,毋许其常与戚友家往还。
而年事幼稚之妾,当予以优待,庶几笼络之,而不致有其他思想。
七毋许分产,如至万不得已时,须敦请某钜公裁处之,按照遗书中所嘱履行。
八养属弗能久居京师,治丧毕,亟宜回籍。
袁述时,诸子咸伏地受命,比嘱讫,袁已昏无所知。
诸子大恸,于夫人及诸妃闻耗至,见袁状,恐其命在旦夕。
立召西医来饮以药水。
稍甦,已而沈沈鼾睡,逾时又醒。
睹众环立榻前而泣,忽作倔强之语曰:"无百年不散之筵席,号哭胡为者?但冀予死后,尔曹遵予遗嘱,则予虽在九泉之下,亦欣喜无既,此尔曹之报予也。 “语次又晕,适众阁员齐至问疾,诸妃暂引退,众见袁状,相视无语,坐以静待。 良久,袁微苏,举目四顾,睹众阁员,点首以示意。 众阁员皆作普通问讯,袁之诸子一一代答病状。 袁忽出其破如蝉翼之音,垂泪曰:“予殆将死矣。 予德薄,自今而后不获与诸君子重复聚首。 惟冀诸君扶助继任之元首,共襄国是,毋以予为念……"语至此,以下即不能复述。
众逆料其不耐劳,咸纷纷辞出,袁亦弗之留也。
夜分袁神致忽明晰,思饮,诸妃沦茗以进。
时三朝元老某钜公至,坐。
袁执其手曰:"予正思君,不图君竟来,是殆有最后握之缘耶!趁予此际精神较前稍健,再与君毕未竟之语可乎?"某钜公颔之。
袁即与之絮絮话往事,决无一重要语。
突凄然曰:"老友,予生平惯以权术操纵人,不图晚年竟为一般宵小所愚,致令予一世英名,扫地以尽。 予自恨又复自悔,予当日不听老友之言,始有今日失败。 尚乞老友俯念畴昔交谊,而有以恕我否乎?"某钜公亟作解释之语曰:"元首毋介介兹事,盍垂自珍摄政躬,以期速愈也"。
语未毕,骤见袁两目翕张曰:"杨度误我,杨度误我"。
如是者凡十数呼,即寂然无声。
某钜公及袁之诸子诸妃趋视之,则已面作僵白色,与陈死人无异,第多一口生气耳。
众知其将薨也,纵声而号,袁亦不之觉。
延至次晨已刻,可怜此一世之雄,竟弗能挟其智术权力与气数争衡,遽尔溘然长逝。
时正民国五年六日,其享寿盖五十有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