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林玉露 乙篇·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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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林玉露》 乙篇·卷三 罗大经

先友李衍进之有隽才,于书无所不读,不幸年逾二十而死。

吾党惜之,以比王逢原、邢居实。

进之尝以《三百五篇》诗名作《陈子衿传》。

其辞曰:陈子衿,《宛丘·北门》人也。

其先居《甫田》,世有《清人》,当汉时,《缁衣》为县令者甚众。

及进士设科,《绿衣》登第,累累而有,于《都人士》中为最盛,雍雍如也。

《子衿》母名《静女》,封《硕人》,尝《采》《汝坟》。

《风雨》暴至,殷《殷其雷》,有《小星》坠于怀,《载驰》而归。

《出车》《思齐》,祷于《清庙》,遂生《子衿》,正《十月之交》也。

生时《东方未明》,设《庭燎》以举之,《鼓钟》于宫,以飨贺客,《宾之初筵》,《晨风》和畅,瓶列《白华》,盘有《木瓜》,纫《芄兰》,焚《蓼萧》,《绸缪》沾洽。

《有客》《既醉》,《击鼓》歌曰:"《椒聊》之蕃衍兮,《葛ぱ》之《绵》绵,《猗嗟》盛哉,其大君门。 惊人瑞世,《驺虞》《麟趾》。"

歌阕,主人谢曰:"今日之集,薄具《无羊》,幸《南有嘉鱼》,荐俎《式微》,诸君亮之。"

客皆《假乐》,至"鸟鸣》乃罢。 《硕人》教养《子衿》,欲令三才并通,故试之《泮水》,使学《烈文》;置之《灵台》,使观《云汉》;出之《旄丘》,使知《民劳》;行则《君子阳阳》,《狡童》不得伍;居则《衡门》《闷宫》,《巧言》无从入。 《日月》既久,问学《大明》。 《硕人》卒,《子衿》哀毁甚,《素冠》庐《墓门》,朝夕《瞻》。 读“劬劳"之诗,三复哀恸,门人为之废《蓼莪》。

于是念《烈祖》之绪,覃思文典,而家窭《无衣》,《丰年》乏食,《葛屦》履霜。

门人或为之《伐木》,或为之《采葛》,或为之《采菽》《采苓》,以供衣食薪蒸,尝喟然叹曰:"《噫嘻》!非《天保》我,其谁《闵予小子》乎?《我将》《时迈》四方,冀昌厥志,必不获遂,则《采薇》首阳,追踪夷、齐耳。"

乃《正月》《吉日》,《出其东门》,《载驱》而行,《遵大路》,过《株林》,度《陂泽》。

《褰裳》以济《溱洧》,则思子产之乘舆;《狼跋》而登《终南》,则念杜陵之秀句,《信南山》之雾豹,想《崧高》之降神。

《瞻彼洛矣》,则概然有击楫之志;杭彼《河广》,则跃然有焚身之思。

过《东山》而想谢傅之风流;涉《渭阳》而叹西平之勋烈。

《访落》帽于龙山,吊《文王》于毕郢。

登高怀远,凄然无归,因著《青蝇》赋以讥切当世。

乃济《沔水》,逾《韩奕》,复入《南山》,《节南山》而西,寄食于《公刘》之家,《南山有台》,下墩《大田》;彼《黍离》离,延及《南陔》;《楚茨》《或朴》,《つ木》《蒹葭》,蓊密罗结;《黄鸟》《玄鸟》,《绵蛮》差池;《桑扈》《鸳鸯》,飞鸣自适。

《葛生》其中,《载芟》载刘,规为《小宛》,以供游观。

《破斧》《伐檀》,《大东》方之地。

以筑《新台》,植以《桃夭》,樊以《菀柳》,罗以《甘棠》,环以《泉水》,东则《东门之杨》,《东门之》,骈翠交青;北则《山有扶苏》,《野有蔓草》,葱蔚可爱;俯视则《隰有苌楚》,《瓠有苦叶》,《菁菁者莪》,《皇皇者华》,纷红骇绿,错布如锦。

其《桑中》则桑叶可拈,《采绿》之女,《行露》沾衣;其《下泉》则《鱼藻》交加,《凫鹭》上下,《振鹭》《鸿雁》,或集或翔。

又有《渐渐之石》,可以《考盘》。

《扬之水》则清流激湍,多《采蘩》之《氓》,《竹竿》垂纶,《鱼丽》于钓,《东门之池》,《葛覃》其上,《苡》《卷耳》,《瓠叶》《瓠杜》之属尤多。

其《中谷有{艹推}》,其《丘中有麻》,其《防有鹊巢》,其《墙有茨》,其《园有桃》,其《В有梅》,其《汾沮洳》,则有《裳裳者华》,与《苕之华》隐映于《行苇》之间。

其中野则《鹿鸣》呦呦,《鹤鸣》革革,终日不绝。

其《隰桑》之下,则《棠棣》《黍苗》,敷荣秀实,《有大之杜》,幢幢如盖,《匪风》而凉。

《公刘》日与其友《召》,弟《小曼》、《小弁》、及《子衿》,号五公子,酣饮其中。

《子衿》虽羁穷,《公刘》心知其非《民》比,敬爱无,《采芑》杀《羔羊》,射鸠雉,《洞酌》流泉,所以奉《子衿》者甚至。

顷之《子衿》欲有所适,《公刘》赠以《白驹》,送以《候人》。

《子衿》乃历《东门之单》,入《旱麓》,过《北山》,山之神移文招之,《子衿》亦乐其幽邃,往从其招,作歌曰:"《北山》有枢,为吾之居;《北山》有竹,箨兮;山之《卷阿》,《凯风》何多;山之《崇丘》,《谷风》;《何草不黄》,阴翕而藏;《何彼衤农矣》,青阳韶美。"

朝夕歌之,声满天地。

山多鸟兽《草虫》,有《关雎》、《鸨羽》、《尸鸠》、《鸱》、《螽斯》、《蜉蝣》、《硕鼠》之类,杂出其间,其《野有死》,其有《兔爰》爰,其《鹑之奔奔》,俄而有《鹊巢》其屋,《有狐》出其窦,《子衿》抚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于是还魏,《陟岵》山适楚。

至《江有汜》,得《柏舟》济《汉广》,与楚人《巷伯》、《祈父》,《二子乘舟》。

二子知《子衿》抱负不群,谓之曰:"《君子于役》,既乏《臣工》,又无《车[B144]》,《羔裘》将敝,《《攴页》弁》萧条,《般》《桓》《江汉》,只影无俦。 泛观《生民》,莫不有《十亩之间》以耕,一《版》之屋以处。 方春之时,《ぐ》载见,膏雨将降,《东方之日》《小明》,则《女曰鸡鸣》,士曰昧旦,或《将仲子》,与《叔于田》,或《伯兮》居守,或《大叔》《于田》,蓑笠在身,《良耜》在手,长幼暨暨,或饣盍或耘。 《四月》《六月》,《雨无正》时,引渠灌输,俾苗怒长,《七月》既秋,《华黍》将收,《大车》以载,《月出》,方归,及夫《定之方中》,农隙多暇,则呼《卢令》,携《兔置》,挟《角弓》,张《九》,施《敝笱》,以猎以渔。 其富者,或驾《驷铁》,乘《四牡》,《有车辚辚》,《有必》驷驷,《车攻》原野,网交《淇奥》,酾风《湛露》,角胜校获,何其乐也!至有得时遇主,取相封侯,入赉《彤弓》,出建《干旄》,被《丝衣》,曳纨绔,《武》夫前呵,莫敢《执竞》,《有女同车》,有手其姿,窈窕《由仪》,思与《君子偕老》。 如《燕燕》于飞,彼《何人斯》,踵其《常武》,岂子之所难哉!夫盖世勋名,《权舆》一念,傅说胥靡相《殷武》丁,《天作》尚父,《文王有声》,虽《维天之命》,亦有志竟成,今子幸遭时清平,《下武》右文,不能《小毖》于心,奋取富贵,而《维清》泉白石以自洁,《终风》苦露以自隐,不与贤登于朝,而顾与《我行其野》,徒叹《吴天有成命》之不可易,而不知所欲之必从也,以期于世,不亦左乎!藉曰无意斯世,则《相鼠》有穴,况于人乎!一区未辩,脱有《小戎》寇,子将奚归,唯君《简兮》,毋谓我生流坎,由庚甲之利不利也。"

《子衿》曰:"诺哉!二子行矣,我将思之。"

赞曰:异哉!《子衿》之为人也。

其孔北海、李太白之流乎?观其抗志青云之上,睥睨宇宙,犹以为小,而不免为旅人。

谚曰:"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

若《子衿》者,岂以用不用异其心哉!

赵昌父云:"古人以学为诗,今人以诗为学。"

夫以诗为学,自唐以来则然。

如呕出心肝,掏擢胃肾,此生精力尽于诗者,是诚弊精神于无用矣。

乃若古人,亦何尝以学为诗哉!今观《国风》,间出于小夫贱隶妇人女子之口,未必皆学也,而其言优柔谆切,忠厚雅正。

后之经生学士,虽穷年毕世,未必能措一辞。

正使以后世之学为诗,其胸中之不醇不正,必有不能掩者矣。

虽贪者赋廉诗,仕者赋隐逸诗,亦岂能逃识者之眼哉!如白乐天之诗,旷达闲适,意轻轩冕,孰不信之?然朱文公犹谓:"乐天人多说其清高,其实爱官职,诗中及富贵处,皆说得口津津地涎出。"

可谓能窥见其微矣。

嗟夫!乐天之言,且不可尽信,况余人乎!杨诚斋云:"古人之诗,天也;后世之诗,人焉而已矣。"

此论得之。

古人观理,每于活处看。

故《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夫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又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孟子曰:"观水有术。 必观其澜。"

又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

明道不除窗前草,欲观其意思与自家一般。

又养小鱼,欲观其自得意,皆是于活处看。

故曰:"观我生,观其生。"

又曰:"复其见天地之心。"

学者能如是观理,胸襟不患不开阔,气象不患不和平。

陆象山在荆门,上元不设醮,但合士民于公厅前,听讲《洪范》"皇极敛时五福"一段,谓此即为民祈福也。

今世圣节,令僧升座说法祝圣寿,而郡守以下,环坐而听之,殊无义理。

程大昌、郑丙在建宁,并不许僧升堂说法。

朱文公在临漳,且令随例祝香,不许人问话。

余谓若祖象山之法,但请教官升郡庠讲席,讲《诗·天保》一篇,以见归美报上之意,亦自雅驯。

《庄子》谓"至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热"。

如周公遭变,而赤舄几几;孔子厄陈,而弦歌自如;皆至人也。

不濡不热,其言心耳,非言其血肉之身也。

杜陵诗云:"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如绵。"

初读只似童子属对之语,及细思之,乃送杜侍御入朝,盖锦绵皆有用之物,而桃花柳絮,乃以区区之颜色而胜之,亦犹小人以巧言令色而胜君子也。

侍御,分别邪正之官,故以此告之。

观"不分"、"生憎"之语,其刚正疾邪可见矣。

韩平原作南园于吴山之上,其中有所谓村庄者,竹篱茅舍,宛然田家气象。

平原尝游其间,甚喜曰:"撰得绝似,但欠鸡鸣犬吠耳。"

既出庄游他所,忽闻庄中鸡犬声,令人视之,乃府尹所为也。

平原大笑,益亲爱之。

太学诸生有诗曰:"堪笑明庭鸳鹭,甘作村庄犬鸡。 一日冰山失势,汤Ь镬煮刀。"

岳武穆家《谢昭雪表》云:"青编尘乙夜之观,白简悟壬人之谮。"

甚工。

王荆公论末世风俗云:"贤者不得行道,不肖者得行无道;贱者不得行礼,贵者得行无礼。"

其论精矣。

嗟夫!荆公生于本朝极盛之时,犹有此叹,况愈降愈下乎?

荆公诗云:"卧占宽闲五百弓",盖佛家以四肘为弓,肘一尺八寸,四肘,盖七尺二寸,其说出《译梵》。

绍熙甲寅,孝宗升遐,光宗疾,不能丧,中外人情汹汹。

襄阳兵官陈应祥,归正人也,欲乘此为变,结约已定。

其间一卒,买卜于市所谓白羊先生者。

卜者诘之曰:"此卜将何用?观所占,是要杀爷杀娘底事,大不好,莫做却吉。"

其人色动,时都统冯湛帐前适有一人在傍知见,遂潜迹之。

至一茶肆,与之语,绐以己得罪于湛,倘有所谋,愿预一人之数。

卒始不肯言,再三问之,乃以实告,但深以卜不吉为疑。

其人曰:"若疑其不吉,当与汝同首,可转祸为福。"

卒然之,然恐无验,乃引其人诣陈曰:"此人都统帐前人也,近偶得罪,可为内应。"

陈始不信,再三言之,乃与以白巾一,告以期约。

其人与卒急诣湛告变。

时张定叟作帅,湛携首状告定叟。

时定叟方卧,起与湛密议定,复就寝,徐令具酒肴与客饮,遣数人请陈及其他一二兵官同来,面以首状及白巾诘之。

陈辞屈,乃集众于教场射杀之。

二人及白羊先生皆补富。

《庄子》之文,以无为有。

《战国策》之文,以曲作直。

东坡平生熟此二书,故其为文,横说竖说,惟意所到,俊辨痛快,无复滞碍。

其论刑赏也,曰:"当尧之时,皋陶为士。 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其论武王也,曰:"使当时有良史如董狐者,则南巢之事,必以叛书;牧野之事,必以弑书。 而汤、武,仁人也,必将为法受恶。 周公作《无逸》,曰: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上不及汤,下不及武王,其以是哉!"其论范增也,曰:"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意也。 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 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自此始矣。"

其论战国任侠也,曰:"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从车千乘。 萧、曹为政,莫之禁也。 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凡此类,皆以无为有者也。

其论厉法禁也,曰:"商鞅、韩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则舜之术也。"

其论唐太宗征辽也,曰:"唐太宗既平天下,而又岁岁出师,以从事于夷狄。 盖晚而不倦,暴露于千里之外,亲击高丽者再焉。 凡此者,皆所以争先而处强也。"

其论从众也,曰:"宋襄公虽行仁义,失众而亡。 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 是以君子末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 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安。 庾亮之召苏峻,未必非,而势有不可,则反成危辱。"

凡此类,皆以曲作直者也。

叶水心云:"苏文架虚行危,纵横倏忽,数百千言,读者皆如其所欲出,推者莫知其所自来,古今议论之杰也。"

叶水心云:"唐时道州西原蛮掠居民,而诸使调发符牒,乃至二百函。 故元结诗以为贼之不如。 杜少陵遂有‘粲粲元道州,前贤畏后生’之语。 盖一经兵乱,不肖之人妄相促迫,草芥其民。 贼犹未足以为病,而官吏相与亡其国矣。"

至哉言乎!古今国家之亡,兆之者夷狄盗贼,而成之者不肖之官吏也。

且非特兵乱之后,暴驱虐取吾民而已,方其变之始也,不务为弭变之道,乃以幸变之心,施激变之术,张皇其事,夸大其功,借生灵之性命,为富贵之梯媒。

甚者假夷狄盗贼以邀胁其君。

辗转滋蔓,日甚一日,而国随之矣。

唐太宗相房玄龄二十三年,用魏征相及十八年,此外惟李林甫、元载最久。

国朝魏野赠王文正诗云:"太平宰相年年出,君在中书十二秋。"

盖以为最久矣。

至蔡京、秦桧,皆及十八九年。

近时史卫王独专国秉至二十六年,此古今所无。

至晚年得末疾,犹专国秉数年,尤古今所无。

故洪舜俞诗云:"阴阳眠燮理。"

周益公退休,欲以"安乐直钱多"五字题燕居之室,思之累日,未得其对。

一士友请以"富贵非吾愿"为对,公欣然用之。

花门尚留,杜拾遗以为忧;吐蕃既回,陆宣公以为喜。

东坡谪儋耳,道经南安。

于一寺壁间作丛竹丑石,甚奇。

韩平原当国,札下本军取之,守臣亲监临,以纸糊壁,全堵脱而龛之以献。

平原大喜,置之阅古堂中。

平原败,籍其家,壁入秘书省著作庭。

辛卯之火,焚右文殿道山堂,而著作庭幸无恙,壁至今犹存。

坡之北归,经过韶州月华寺,值其改建法堂,僧丐坡题梁。

坡欣然援笔,右梁题岁月,左梁题云:"天子万年,永作明主,敛时五福,敷锡庶民,地狱天宫,同为净土,有性无性,齐成佛道。"

右梁题字,一夕为盗所窃。

左梁宇尚存。

余尝见之,墨色如新。

坡归,至常州报恩寺,僧堂新成,以板为壁,坡暇日题写几遍。

后党祸作,凡坡之遗墨,所在搜毁。

寺僧亟以厚纸糊壁,涂之以漆,字赖以全。

至绍兴中,诏求苏黄墨迹。

时僧死久矣,一老头陀知之,以告郡守。

除去漆纸,字画宛然。

临本以进,高宗大喜,老头陀得祠曹牒为僧。

刘禹锡作《九日》诗,欲用"糕"字,以其不经见,迄不敢用。

故宋子京诗云:"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

然白乐天诗云:"移坐就菊丛,糕酒前罗列",则固已用之矣。

刘、白唱和之时,不知曾谈及此否?

张子房欲为韩报仇,乃捐金募死士,于博浪沙中以铁椎狙击始皇,误中其副军,始皇怒,大索三日不获。

未逾年,始皇竟死。

自此陈胜、吴广、田儋、项梁之徒,始相寻而起。

是褫祖龙之魄,倡群雄之心,皆子房一击之力也,其关系岂小哉!余尝有诗云:"不惜黄金募铁椎,祖龙身在魄先飞。 齐田楚项纷纷起,输与先生第一机。"

李太白云:"戋刂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

杜子美云:"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二公所以为诗人冠冕者,胸襟阔大故也。

此皆自然流出,不假安排。

《左氏传》:王子朝之乱,晋命诸侯输周粟,宋乐大心不可,晋士伯折之,乃受牒而归。

今世台府移文属郡曰"牒",盖春秋时,霸主于列国已用之矣。

今江湖间,俗语谓钱之薄恶者曰"悭钱"。

按贾谊疏云:"今法钱不立,农民释其宋耜,冶熔炊炭,奸钱日多。"

俗音讹以"奸"为"悭"尔。

《左氏传》:吴师在鲁,微虎欲宵攻王舍,择卒三百,有若与焉。

叶水心曰:"有若尚劫寨,何况他人?"余谓吴师压鲁,鲁亡无日,有若视父母之邦阽危如此,义气所激,愿与宵攻之列,使诚因是而死,得死所矣,岂不贤于子路之死乎!水心以为劫寨,过矣。

《周易》"燕"皆作"无"。

王述曰:"天屈西北为无,"盖东南为春夏,阳之伸也,故万物敷荣。

西北为秋冬,阳之屈也,故万物老死,老死则无矣。

此《字说》之有意味者也。

庐陵士友藏朱文公一小简真迹云:"便中承书,知比日侍奉安佳。 吾子读书,比复如何,只是专一勤苦,无不成就。 第一更切检束操守,不可放逸。 亲近师友,莫与不胜己者往来,熏染习熟,坏了人也。 景阳想已赴省,季章当只在家,凡百必能尽心苦口,切须承禀,不可有违。 谚云: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此言虽浅,然实切至之论,千万勉之。 《大学说》漫纳试读之,不晓处可问季章也。 未即相见,千万为门户自爱。"

此简盖与其亲戚卑行也,《大全集》所不载。

后生晚进,能写一通,置之座侧,朝夕观省,何患不做好人!景阳姓许,名子春,季章姓刘,名黼,皆庐陵醇儒,从文公学。

季章后为特奏第一人。

开禧用兵,诸将皆败,唯毕再遇数有功。

虏常以水柜败我,再遇夜缚藁人数千,衣以甲胄,持旗帜戈矛,俨立成行。

昧爽,鸣鼓,虏人惊视,亟放水柜。

旋知其非真也,甚沮。

乃出兵攻虏,虏大败。

又尝引虏与战,且前且却,至于数四。

视日已晚,乃以香料煮黑豆布地上,复前搏战,佯为败走。

敌乘胜追逐,其马已饥,闻豆香,皆就食,鞭之不前,我师反攻之,敌人马死者不胜计。

又尝与虏对垒,度虏兵至者日众,难与争锋。

一夕拔营去,虑虏来相追,乃留旗帜于营,并缚生羊,置其前二足于鼓上,击鼓有声。

虏不觉其为空营,复相持竟日。

及觉欲追,则已远矣。

近时沅州蛮叛,荆湖制司遣兵讨之,蛮以竹为箭,傅以毒药,略着人肉血濡缕,无不立死。

官军畏之,莫敢前,乃祖再遇之智,装束藁人,罗列耀。

蛮见之,以为官军也,万矢俱发,伺其矢尽,乃出兵攻之,直捣其穴,一战而平。

近时赵紫芝诗云:"一瓶茶外无只待,同上西楼看晚山。"

世以为佳。

然杜少陵云:"莫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即此意也。

杜子野诗云:"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世亦以为佳。

然唐人诗云:"世间何处无风月,才到僧房分外清。"

亦此意也。

欲道古人所不道,信矣其难矣。

紫芝又有诗云:"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

世尤以为佳。

然余读《文苑英华》所载唐诗,两句皆有之,但不作一处耳。

唐僧诗云:"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

有僧嘲其蹈袭云:"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 不是师兄偷古句,古人诗句犯师兄。"

此虽戏言,理实如此。

作诗者岂故欲窃古人之语,以为己语哉!景意所触,自有偶然而同者。

盖自开辟以至于今,只是如此风花雪月,只是如此人情物态。

伯夷"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可谓离世绝俗矣。

然不念旧恶,未尝流于刻薄也。

柳下惠视"袒裼裸裎","焉能冫免我",可谓和光同尘矣。

然不以三公易其介,未尝流于苟贱也。

此其所以为百世师欤?东汉徐孺子矫矫特立,诸公荐辟皆不就。

然及荐辟者死,炙鸡渍酒,万里赴吊。

于清高不混俗之中,有忠厚不忘恩之意,其为东汉人物之冠冕,不亦宜乎!

山谷题《玄真子图》词,所谓"人间底是无波处,一日风波十二时"者,固已妙矣。

张仲宗词云:"钓笠披云青嶂晓,橛头细雨春江渺。 白鸟飞来风满棹,收纶了,渔翁拍手樵童笑。 明月太虚同一照,浮素泛宅忘昏晓,醉眼冷看朝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

语意尤飘逸。

仲宗年逾四十即挂冠,后因作词送胡澹庵贬新州,忤秦桧,亦得罪。

其标致如此,宜其能道玄真子心事。

自古夷狄盗贼之祸,所以蔓延滋长,日深一日,其终或至于亡国者,皆将帅之臣玩寇以自安,养寇以自固,誉寇以自重也。

故杜少陵诗,其于王室播迁之祸,每每深责将帅。

如云:"将帅蒙恩泽,兵戈有岁年。 至今劳圣主,何以报皇天?"又云:"登坛名绝假,报主尔何迟?"又云:"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

又云:"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公何以答升平。"

皆是意也。

然将帅之不用命,实由于朝廷驾御操纵之无法。

古人云,譬如养鹰,饱则扬去。

我太祖之御诸将,有守边一二十年而不迁官者,盖谓御免侵轶,特仅不失职耳。

非有战胜攻取,官固不可妄迁也。

至于曹彬之平江南,功亦不细矣,然使相之除,终至吝惜,止于赐钱百万而已。

夫太祖岂食言之君,而曹彬亦岂饱则扬去之人哉!英君谊辟远虑微权,众人固不识也。

近世以来,将帅守边,仅免侵轶,及至岁终,则论功行赏,屡迁不一迁,不知使其能扫清关河,哭单于于阴山,又将何以赏之?少陵诗云:"今日翔麟马,先宜驾鼓车。 无劳问河北,诸将觉荣华。"

言虽翔麟之马,亦必先使之驾鼓车,由贱而后可以致贵。

今诸将骤登贵显,如马之未驾鼓车,而遽驾玉辂,安于荣华,志得意满,无复驱攘之志。

河北叛乱,决难讨除,无劳问也。

又云:"杂虏横戈数,功臣甲第高",亦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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