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 卷七十 傅常郑甘陈段传第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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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 卷七十 傅常郑甘陈段传第四十 班固

傅介子,北地人也,以从军为官。

先是,龟兹、楼兰皆尝杀汉使者,语在《西域传》。

至元凤中,介子以骏马监求使大宛,因诏令青楼兰、龟兹国。

介子至楼兰,责其王教匈奴遮杀汉使:"大兵方至,王苟不教匈奴,匈奴使过至诸国,何为不言?"王谢服,言:"匈奴使属过,当至乌孙,道过龟兹。"

介子至龟兹,复责其王,王亦服罪。

介子从大宛还到龟兹,龟兹言:"匈奴使从乌孙还,在此。"

介子因率其吏士共诛斩匈奴使者。

还奏事,诏拜介子为中郎,迁平乐监。

介子谓大将军霍光曰:"楼兰、龟兹数反复而不诛,无所惩艾。 介子过龟兹时,其王近就人,易得也,愿往刺之,以威示诸国。"

大将军曰:"龟兹道远,且验之于楼兰。"

于是白遣之。

介子与士卒俱赍金币,扬言以赐外国为名。

至楼兰,楼兰王意不亲介子,介子阳引去,至其西界,使译谓曰:"汉使者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王不来受,我去之西国矣。"

即出金币以示译。

译还报王,王贪汉物,来见使者。

介子与坐饮,陈物示之。

饮酒皆醉,介子谓王曰:"天子使我私报王。"

王起随介子入帐中,屏语,壮士二人从后刺之,刃交胸,立死。

其贵人左右皆散走。

介子告谕以:"王负汉罪,天子遣我业诛王,当更立前太子质在汉者。 汉兵方至,毋敢动,动,灭国矣!"遂持王首还诣阙,公卿将军议者咸嘉其功。

上乃下诏曰:"楼兰王安归尝为匈奴间,候遮汉使者,发兵杀略卫司马安乐、光禄大夫忠、期门郎遂成等三辈,及安息、大宛使,盗取节印、献物,甚逆天理。 平乐监傅介子持节使诛斩楼兰王安归首,县之北阙,以直报怨,不烦师从。 其封介子为义阳侯,食邑七百户。 士刺王者皆补侍郎。"

介子薨,子敞有罪不得嗣,国除。

元始中,继功臣世,复封介子曾孙长为义阳侯,王莽败,乃绝。

常惠,太原人也。

少时家贫,自奋应募,随移中监苏武使匈奴,并见拘留十余年,昭帝时乃还。

汉嘉其勤劳,拜为光禄大夫。

是时,乌孙公主上书言:"匈奴发骑田车师,车师与匈奴为一,共侵乌孙,唯天子救之!"汉养士马,议欲击匈奴。

会昭帝崩,宣帝初即位,本始二年,遣惠使乌孙。

公主及昆弥皆遣使,因惠言:"匈奴连发大兵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收其人民去,使使胁求公主,欲隔绝汉。 昆弥愿发国半精兵,自给人马五万骑,尽力击匈奴。 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弥!"于是汉大发十五万骑,五将军分道出,语在《匈奴传》。

以惠为校尉,持节护乌孙兵。

昆弥自将翕侯以下五万余骑,从西方入至右谷蠡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骑将以下三万九千人,得马、牛、驴、骡、橐佗五万余匹,羊六十余万头,乌孙皆自取卤获。

惠从吏卒十余人随昆弥还,未至乌孙,乌孙人盗惠印绶节。

惠还,自以当诛。

时,汉五将皆无功,天子以惠奉使克获,遂封惠为长罗侯。

复遣惠持金币还赐乌孙贵人有功者,惠因奏请龟兹国尝杀校尉赖丹,未伏诛,请便道击之,宣帝不许。

大将军霍光风惠以便宜从事。

惠与吏士五百人俱至乌孙,还过,发西国兵二万人,令副使发龟兹东国二万人,乌孙兵七千人,从三面攻龟兹,兵未合,先遣人责其王以前杀汉使状。

王谢曰:"乃我先王时为贵人姑翼所误耳,我无罪。"

惠曰:"即如此,缚姑翼来,吾置王。"

王执姑翼诣惠,惠斩之而还。

后代苏武为典属国,明习外国事,勤劳数有功。

甘露中,后将军赵充国薨,天子遂以惠为右将军,典属国如故。

宣帝崩,惠事元帝,三岁薨,谥曰壮武侯。

传国至曾孙,建武中乃绝。

郑吉,会稽人也,以卒伍从军,数出西域,由是为郎。

吉为人强执,习外国事。

自张骞通西域,李广利征伐之后,初置校尉,屯田渠黎。

至宣帝时,吉以侍郎田渠黎,积谷,因发诸国兵攻破车师,迁卫司马,使护鄯善以西南道。

神爵中,匈奴乖乱,日逐王先贤掸欲降汉,使人与吉相闻。

吉发渠黎、龟兹诸国五万人迎日逐王,口万二千人、小王将十二人随吉至河曲,颇有亡者,吉追斩之,遂将诣京师。

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

吉既破车师,降日逐,威震西域,遂并护车师以西北道,故号都护。

都护之置自吉始焉。

上嘉其功效,乃下诏曰:"都护西域骑都尉郑吉,拊循外蛮,宣明威信,迎匈奴单于从兄日逐王众,击破车师兜訾城,功效茂著。 其封吉为安远侯,食邑千户。"

吉于是中西或则立莫府,治乌垒城,镇抚诸国,诛伐怀集之。

汉之号令班西域矣,始自张骞而成于郑吉。

语在《西域传》。

吉薨,谥曰缪侯。

子光嗣,薨,无子,国除。

元始中,录功臣不以罪绝者,封吉曾孙永为安远侯。

甘延寿字君况,北地郁郅人也。

少以良家子善骑射为羽林,投石拔距绝于等伦,尝超逾羽林亭楼,由是迁为郎。

试弁,为朝门,以材力爱幸。

稍迁至辽东太守,免官。

车骑将军许嘉荐延寿为郎中,谏大夫,使西域都护、骑都尉,与副校尉陈汤共诛斩郅支单于,封义成侯。

薨,谥曰壮侯。

传国至曾孙,王莽败,乃绝。

陈汤字子公,山阳瑕兵人也。

少好书,博达善属文。

家贫丐贷无节,不为州里所称。

西至长安求官,得太官献食丞。

数岁,富平侯张勃与汤交,高其能。

初元二年,元帝诏列侯举茂材,勃举汤。

汤待迁,父死不奔丧,司隶奏汤无循行,勃选举故不以实,坐削户二百,会薨,因赐谥曰缪侯。

汤下狱论。

后复以荐为郎,数求使外国。

久之,迁西域副校尉,与甘延寿俱出。

先是,宣帝时匈奴乖乱,五单于争立,呼韩邪单于与郅支单于俱遣子入侍,汉两受之。

后呼韩邪单于身入称臣朝见,郅支以为呼韩邪破弱降汉,不能自还,即西收右地。

会汉发兵送呼韩邪单于,郅于由是遂西破呼偈、坚昆、丁令,兼三国而都之。

怨汉拥护呼韩邪而不助己,困辱汉使者汉乃始等。

初元四年,遣使奉献,因求侍子,愿为内附。

汉议遣卫司马谷吉送之。

御史大夫贡禹、博士匡衡以为《春秋》之义"许夷狄者不一而足",今郅支单于乡化未醇,所在绝远,宜令使者送其子至塞而还。

吉上书言:"中国与夷狄有羁縻不绝之义,今既养全其子十年,德泽甚厚,空绝而不送,近从塞还,示弃捐不畜,使无乡从之心,弃前恩,立后怨,不便。 议者见前江乃始无应敌之数,知勇俱困,以致耻辱,即豫为臣忧。 臣幸得建强汉之节,承明圣之诏,宣谕厚恩,不宜敢桀。 若怀禽兽,加无道于臣,则单于长婴大罪,必遁逃远舍,不敢近边。 没一使以安百姓,国之计,臣之愿也。 愿送至庭。"

上以示朝者,禹复争,以为吉往必为国取悔生事,不可许。

右将军冯奉世以为可遣,上许焉。

既至,郅支单于怒,竟杀吉等。

自知负汉,又闻呼韩邪益强,遂西奔康居。

康居王以女妻郅支,郅支亦以女予康居王。

康居甚尊敬郅支,欲倚其威以胁诸国。

郅支数借兵击乌孙,深入至赤谷城,杀略民人,驱畜产,乌孙不敢追,西边空虚,不居者且千里。

郅支单于自以大国,威名尊重,又乘胜骄,不为康居王礼,怒杀康居王女及贵人、人民数百,或支解投都赖水中。

发民作城,日作五百人,二岁乃已。

又遣使责阖苏、大宛诸国岁遗,不敢不予。

汉遣使三辈至康居求谷吉等死,郅支困辱使者,不肯奉诏,而因都护上书言:"居困厄,愿归计强汉,遣子入侍。"

其骄嫚如此。

建昭三年,汤与延寿出西域。

汤为人沉勇有大虑,多策谋,喜奇功,每过城邑山川,常登望。

既领外国,与延寿谋曰:"夷狄畏服大种,其天性也。 西域本属匈奴,今郅支单于威名远闻,侵陵乌孙、大宛,常为康居画计,欲降服之。 如得此二国,北击伊列,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离乌弋,数年之间,城郭诸国危矣。 且其人剽悍,好战伐,数取胜,久畜之,必为西域患。 郅支单于虽所在绝远,蛮夷无金城强弩之守,如发屯田吏士,驱从乌孙众兵,直指其城下,彼亡则无所之,守则不足自保,千载之功可一朝而成也。"

延寿亦以为然,欲奏请之,汤曰:"国家与公卿议,大策非凡所见,事必不从。"

延寿犹与不听。

会其久病,汤独矫制发城郭诸国兵、车师戊己校尉屯田使士。

延寿闻之,惊起,欲止焉。

汤怒,按剑叱延寿曰:"大众已集会,竖子欲沮众邪?延寿遂从之,部勒行陈,益置扬威、白虎、合骑之校,汉兵,胡兵合四万余人,延寿、汤上疏自劾奏矫制,陈言兵状。 即日引军分行,别为六校,其三校从南道逾葱岭径大宛,其三校都护自将,发温宿国,从北道入赤谷,过乌孙,涉康居界,至阗池西。 而康居副王抱阗将数千骑,寇赤谷城东,杀略大昆弥千余人,驱畜产甚多,从后与汉军相及,颇寇盗后重。 汤纵胡兵击之,杀四百六十人,得其所略民四百七十人,还付大昆弥,其马、牛、羊以给军食。 又捕得抱阗贵人伊奴毒。 入康居东界,令军不得为寇。 间呼其贵人屠墨见之,谕以威信,与饮盟遣去。 径引行,未至单于城可六十里,止营。 复捕得康居贵人贝色子男开牟以为导。 贝色子即屠墨母之弟,皆怨单于,由是具知郅支情。 明日引行,未至城三十里,止营。 单于遣使问:“汉兵何以来?"应曰:"单于上书言居困厄,愿归计强汉,身入朝见。 天子哀闵单于弃大国,屈意康居,故使都护将军来迎单于妻子,恐左右惊动,故未敢至城下。"

使数往来相答报。

延寿、汤因让之:"我为单于远来,而至今无名王大人见将军受事者,何单于忽大计,失客主之礼也!兵来道远,人畜罢极,食度日尽,恐无以自还,愿单于与大臣审计策。"

明日,前至郅支城都赖水上,离城三里,止营傅陈。

望见单于城上立五采幡帜,数百人披甲乘城,又出百余骑往来驰城下,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陈,讲习用兵。

城上人更招汉军曰"斗来!"百余骑驰赴营,营皆张弩持满指之,骑引却。

颇遣吏士射城门骑步兵,骑步兵皆入。

延寿、汤令军闻鼓音皆薄城下,四周围城,各有所守,穿堑,塞门户,卤楯为前,戟弩为后,卬射城中楼上人,楼上人下走。

土城外有重木城,从木城中射,颇杀伤外人。

外人发薪烧木城。

夜,数百骑欲出外,迎射杀之。

初,单于闻汉兵至,欲去,疑康居怨己,为汉内应,又闻乌孙诸国兵皆发,自以无所之。

郅支已出,复还,曰:"不如坚守。 汉兵远来,不能久攻。"

单于乃被甲在楼上,诸阏氏夫人数十皆以弓射外人。

外人射中单于鼻,诸夫人颇死。

单于下骑,传战大内。

夜过半,木城穿,中人却入土城,乘城呼。

时,康居兵万余骑分为十余处,四面环城,亦与相应和。

夜,数奔营,不利,辄却。

平明,四面火起,吏士喜,大呼乘之,钲鼓声动地。

康居兵引却。

汉兵四面推卤楯,并入土城中。

单于男女百余人走入大内。

汉兵纵火,吏士争入,单于被创死。

军候假丞杜勋斩单于首,得汉使节二及谷吉等所赍帛书。

诸卤获以畀得者。

凡斩阏氏、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一十八级,生虏百四十五人,降虏千余人,赋予城郭诸国所发十五王。

于是延寿、汤上疏曰:"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康、虞,今有强汉。 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籓,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 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 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 宜县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事下有司。

丞相匡衡、御史大夫繁延寿以为:"郅支及名王首更历诸国,蛮夷莫不闻知。 《月令》春:‘掩骼埋胔’之时,宜勿县。"

车骑将军许嘉、右将军王商以为:"春秋夹谷之会,优施笑君,孔子诛之,方盛夏,首足异门而出。 宜县十日乃埋之。"

有诏将军议是。

初,中书令石显尝欲以姊妻延寿,延寿不取。

及丞相、御史亦恶其矫制,皆不与汤。

汤素贪,所卤获财物入塞多不法。

司隶校尉移书道上,系吏士按验之。

汤上疏言:"臣与吏士共诛郅支单于,幸得禽灭,万里振旅,宜有使者迎劳道路。 今司隶反逆收系按验,是为郅支报仇也!"上立出吏士,令县道具酒食以过军。

既至,论功,石显、匡衡以为:"延寿、汤擅兴师矫制,幸得不诛,如复加爵土,则后奉使者争欲乘危徼幸,生事于蛮夷,为国招难,渐不可开。"

元帝内嘉延寿、汤功,而重违衡、显之议,议久不决。

故宗正刘向上疏曰:"郅支单于囚杀使者吏士以百数,事暴扬外国,伤威毁重,群臣皆闵焉。 陛下赫然欲诛之,意未尝有忘。 西域都护延寿、副校尉汤承圣指,倚神灵,总百蛮之君,揽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绝域,遂蹈康居,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县旌万里之外,扬威昆山之西,扫谷吉之耻,立昭明之功,万夷慑伏,莫不惧震。 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且喜且惧,乡风驰义,稽首来宾,愿守北籓,累世称臣。 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大勋莫大焉。 昔周大夫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猃狁而百蛮从,其《诗》曰:“啴々焞々,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蛮荆来威。 ’《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 ’言美诛首恶之人,而诸不顺者皆来从也。 今延寿、汤所诛震,虽《易》之折首、《诗》之雷霆不能及也。 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 《司马法》曰‘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 盖急武功,重用人也。 吉甫之归,周厚赐之,其《诗》曰:‘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 ’千里之镐犹以为远,况万里之外,其勤至矣!延寿、汤既未获受祉之报,反屈捐命之功,久挫于刀笔之前,非所以劝有功厉戎士也。 昔齐桓公前有尊周之功,后有灭项之罪;君子以功覆过而为之讳行事。 贰师将军李广利捐五万之师,靡亿万之费,经四年这劳,而廑获骏马三十匹,虽斩宛王毋鼓之首,犹不足以复费,其私罪恶甚多。 孝武以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遂封拜两侯、三卿、二千石百有余人。 今康居国强于大宛,郅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延寿、汤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于贰师,功德百之。 且常惠随欲击之乌孙,郑吉迎自来之日逐,犹皆裂土受爵。 故言威武勤劳则大于方叔、吉甫,列功覆过则优于齐桓、贰师,近事之功则高于安远、长罗,而大功未著,小恶数布,臣窃痛之!宜以时解县通籍,除过勿治,尊宠爵位,以劝有功。"

于是天子下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畔礼义,留杀汉使者、吏士,甚逆道理,朕岂忘之哉!所以优游而不征者,重协师众,劳将帅,故隐忍而未有云也。 今延寿、汤睹便宜,乘时利,结城郭诸国,擅兴师矫制而征之。 赖天地宗庙之灵,诛讨郅支单于,斩获其首,及阏氏、贵人、名王以下千数。 虽逾义干法,内不烦一夫之役,不开府库之臧,因敌之粮以赡军用,立功万里之外,威震百蛮,名显四海。 为国除残,兵革之原息,边竟得以安。 然犹不免死亡之患,罪当在于奉宪,朕甚闵之!其赦延寿、汤罪,勿治。 诏公卿议封焉。 议者皆以为宜如军法捕斩单于令。 匡衡、石显以为“郅支本亡逃失国,窃号绝域,非真单于"。

元帝取安远侯郑吉故事,封千户,衡、显复争。

乃封延寿为义成侯。

赐汤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加赐黄金百斤。

告上帝、宗庙,大赦天下。

拜延寿为长水校尉,汤为射声校尉。

延寿迁城门校尉、护军都尉,薨于官。

成帝初即位,丞相衡复奏:"汤以吏二千石奉使,颛命蛮夷中,不正身以先下,而盗所收康居财物,戒官属曰绝域事不复校。 虽在赦前,不宜处位。"

汤坐免。

后汤上书言康居王侍子非王子也。

按验,实王子也。

汤下狱当死。

太中大夫谷永上疏讼汤曰:"臣闻楚有子玉得臣,文公为之仄席而坐;赵有廉颇、马服,强秦不敢窥兵井陉;近汉有郅都、魏尚,匈奴不敢南乡沙幕。 由是言之,战克之将,国之爪牙,不可不重也。 盖‘君子闻鼓鼙之声,则思将率之臣’。 窃见关内侯陈汤,前使副西域都护,忿郅支之无道,闵王诛之不加,策虑愊亿,义勇奋发,卒兴师奔逝,横厉乌孙,逾集都赖,屠三重城,斩郅支首,报十年之逋诛,雪边吏之宿耻,威震百蛮,武畅西海,汉元以来,征伐方外之将,未尝有也。 今汤坐言事非是,幽囚久系,历时不决,执宪之吏欲致之大辟。 昔白起为秦将,南拔郢都,北坑赵括,以纤介之过,赐死杜邮,秦民怜之,莫不陨涕。 今汤亲秉钺,席卷喋血万里之外,荐功祖庙,告类上帝,介胄之士靡不慕义。 以言事为罪,无赫赫之恶。 《周书》曰:‘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宜为君者也。 ’夫犬马有劳于人,尚加帷盖之报,况国之功臣者哉!窃恐陛下忽于鼙鼓之声,不察《周书》之意,而忘帷盖之施,庸臣遇汤,卒从吏议,使百姓介然有秦民之恨,非所以厉死难之臣也。"

书奏,天子出汤,夺爵为士伍。

后数岁,西域都护段会宗为乌孙兵所围,驿骑上书,愿发城郭敦煌兵以自救。

丞相王商、大将军王凤及百僚议数日不决。

凤言:"汤多筹策,习外国事,可问。"

上召汤见宣室。

汤击郅支时中塞病,两臂不诎申。

汤入见,有诏毋拜,示以会宗奏。

汤辞谢,曰:"将相九卿皆贤材通明,小臣罢癃,不足以策大事。"

上曰:"国家有急,君其毋让。"

对曰:"臣以为此必无可忧也。"

上曰:"何以言之?"汤曰:"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 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 又兵法曰‘客倍而主人半然后敌’,今围会宗者人众不足以胜会宗,唯陛下勿忧!且兵轻行五十里,重行三十里,今会宗欲发城郭敦煌,历时乃至,所谓报仇之兵,非救急之用也!"上曰:"奈何?其解可必乎?度何时解?"汤知乌孙瓦合,不能久攻,故事不过数日。

因对曰:"已解矣!"诎指计其日,曰:"不出五日,当有吉语闻。"

居四日,军书到,言已解。

大将军凤奏以为从事中郎,莫府事一决于汤。

汤明法令,善因事为势,纳说多从。

常受人金钱作章奏,卒以此败。

初,汤与将作大匠解万年相善。

自元帝时,渭陵不复徙民起邑。

成帝起初陵,数年后,乐霸陵曲亭南,更营之。

万年与汤议,以为:"武帝时工杨光以所作数可意,自致将作大匠,及大司农、中丞耿寿昌造杜陵赐爵关内侯,将作大匠乘马延年以劳苦秩中二千石;今作初陵而营起邑居,成大功,万年亦当蒙重赏。 子公妻家在长安,儿子生长长安,不乐东方,宜求徙,可得赐田宅,俱善。"

汤心利之,即上封事言:"初陵,京师之地,最为肥美,可立一县。 天下民不徙诸陵三十余岁矣,关东富人益众,多规良田,役使贫民,可徙初陵,以强京师,衰弱诸侯,又使中家以下得均贫富,汤愿与妻子家属徙初陵,为天下先。"

于是天子从其计,果起昌陵邑,后徙内郡国民。

万年自诡三年可成,后卒不就,群臣多言其不便者。

下有司议,皆曰:"昌陵因卑为高,积土为山,度便房犹在平地上,客土之中不保幽冥之灵,浅外不固,卒徒工庸以巨万数,至然脂火夜作,取土东山,且与谷同贾。 作治数年,天下遍被其劳,国家罢敝,府臧空虚,下至众庶,熬熬苦之。 故陵因天性,据真土,处势高敞,旁近祖考,前又已有十年功绪,宜还复故陵,勿徙民。"

上乃下诏罢昌陵,语在《成纪》。

丞相、御史请废昌陵邑中室,奏未下,人以问汤:"第宅不彻,得毋复发徙?"汤曰:"县官且顺听群臣言,犹且复发徙之也。"

时,成都侯商新为大司马卫将军辅政,素不善汤。

商闻此语,白汤惑众,下狱治,按验诸所犯。

汤前为骑都尉王莽上书言:"父早死,独不封,母明君共养皇太后,尤劳苦,宜封。"

竟为新都侯。

后皇太后同母弟苟参为水衡都尉,死,子伋为侍中,参妻欲为伋求封,汤受其金五十斤,许为求比上奏。

弘农太守张匡坐臧百万以上,狡猾不道,有诏即讯,恐下狱,使人报汤。

汤为讼罪,得逾冬月,许射钱二百万,皆此类也。

事在赦前。

后东莱郡黑龙冬出,人以问汤,汤曰:"是所谓玄门开。 微行数出,出入不时,故龙以非时出也。"

又言当复发徙,传相语者十余人。

丞相御史奏:"汤惑众不道,妄称诈归异于上,非所宜言,大不敬。"

廷尉增寿议,以为:"不道无正法,以所犯剧易为罪,臣下承用失其中,故移狱廷尉,无比者先以闻,所以正刑罚,重人命也。 明主哀悯百姓,下制书罢昌陵勿徙吏民,已申布。 汤妄以意相谓且复发徙,虽颇惊动,所流行者少,百姓不为变,不可谓惑众。 汤称诈,虚设不然之事,非所宜言,大不敬也。"

制曰:"廷尉增寿当是。 汤前有讨郅支单于功,其免汤为庶人,徙边。"

又曰:"故将作大匠万年佞邪不忠,妄为巧诈,多赋敛,烦繇役,兴卒暴之作,卒徒蒙辜,死者连属,毒流众庶,海内怨望。 虽蒙赦令,不宜居京师。"

于是汤与万年俱徙敦煌。

久之,敦煌太守奏:"汤前亲诛郅支单于,威行外国,不宜近边塞。"

诏徙安定。

议郎耿育上书言便宜,因冤讼汤曰;"延寿、汤为圣汉扬钩深致远之威,雪国家累年之耻,讨绝域不羁之君,系万里难制之虏,岂有比哉!先帝嘉之,仍下明诏,宣著其功,改年垂历,传之无穷。 应是,南郡献白虎,边陲无警备。 会先帝寝疾,然犹垂意不忘,数使尚书责问丞相,趣立其功。 独丞相匡衡排而不予,封延寿、汤数百户,此功臣战士所以失望也。 孝成皇帝承建业之基,乘征伐之威,兵革不动,国家无事,而大臣倾邪,谗佞在朝,曾不深惟本末之难,以防未然之戒,欲专主威,排妒有功,使汤块然被冤拘囚,不能自明,卒以无罪,老弃敦煌,正当西域通道,令威名折冲之臣旅踵及身,复为郅支遗虏所笑,诚可悲也!至今奉使外蛮者,未尝不陈郅支之诛以扬汉国之盛。 夫援人之功以惧敌,弃人之身以快谗,岂不痛哉!且安不忘危,盛必虑衰,今国家素无文帝累年节俭富饶之畜,又无武帝荐延枭俊禽敌之臣,独有一陈汤耳!假使异世不及陛下,尚望国家追录其功,封表其墓,以劝后进也。 汤幸得身当圣世,功曾未久,反听邪臣鞭逐斥远,使亡逃分窜,死无处所。 远览之士,莫不计度,以为汤功累世不可及,而汤过人情所有,汤尚如此,虽复破绝筋骨,暴露形骸,犹复制于脣舌,为嫉妒之臣所系虏耳。 此臣所以为国家尤戚戚也。"

书奏,天子还汤,卒于长安。

死后数年,王莽为安汉公秉政,既内德汤旧恩,又欲谄皇太后,以讨郅支功尊元帝庙称高宗。

以汤、延寿前功大赏薄,及候丞杜勋不赏,乃益封延寿孙迁千六百户,追谥汤曰破胡壮侯,封汤子冯为破胡侯,勋为讨狄侯。

段会宗字子孙,天水上邽人也。

竟宁中,以杜陵令五府举为西域都护、骑都尉、光禄大夫。

西域敬其威信。

三岁,更尽还,拜为沛郡太守。

以单于当朝,徙为雁门太守。

数年,坐法免。

西域诸国上书愿得会宗,阳朔中复为都护。

会宗为人好大节,矜功名,与谷永相友善。

谷永闵其老复远出,予书戒曰:"足下以柔远之令德,复典都护之重职,甚休甚休!若子之材,可优游都城而取卿相,何必勒功昆山之仄,总领百蛮,怀柔殊俗?子之所长,愚无以喻。 虽然,朋友以言赠行,敢不略意。 方今汉德隆盛,远人宾服,傅、郑、甘、陈之功没齿不可复见,愿吾子因循旧贯,毋求奇功,终更亟还,亦足以复雁门之踦,万里之外以身为本。 愿详思愚言。"

会宗既出,诸国遣子弟郊迎。

小昆弥安日前为会宗所立,德之,欲往谒,诸翕侯止不听,遂至龟兹谒。

城郭甚亲附。

康居太子保苏匿率众万余人欲降,会宗奏状,汉遣卫司马逢迎。

会宗发戊己校尉兵随司马受降。

司马畏其众,欲令降者皆自缚,保苏匿怨望,举众亡去。

会宗更尽还,以擅发戊己校尉之兵乏兴,有诏赎论。

拜为金城太守,以病免。

岁余,小昆弥为国民所杀,诸翕侯大乱。

征会宗为左曹中郎将、光禄大夫,使安辑乌孙,立小昆弥兄末振将,定其国而还。

明年,末振将杀大昆弥,会病死,汉恨诛不加。

元延中,复遣会宗发戊己校尉诸国兵,即诛末振将太子番丘。

会宗恐大兵入乌孙,惊番丘,亡逃不可得,即留所发兵垫娄地,选精兵三十弩,径至昆弥所在,召番丘,责以:"末振将骨肉相杀,杀汉公主子孙,未伏诛而死,使者受诏诛番丘。"

即手剑击杀番丘。

官属以下惊恐,驰归。

小昆弥乌犁靡者,末振将兄子也,勒兵数千骑围会宗,会宗为言来诛之意:"今围守杀我,如取汉牛一毛耳。 宛王郅支头县槁街,乌孙所知也。"

昆弥以下服,曰:"末振将负汉,诛其子可也,独不可告我,令饮食之邪?"会宗曰:"豫告昆弥,逃匿之,为大罪。 即饮食以付我,伤骨肉恩,故不先告。"

昆弥以下号泣罢去。

会宗还奏事,公卿议会宗权得便宜,以轻兵深入乌孙,即诛番丘。

宣明国威,宜加重赏。

天子赐会宗爵关内侯,黄金百斤。

是时,小昆弥季父卑爰疐拥众欲害昆弥,汉复遣会宗使安辑,与都护孙建并力。

明年,会宗病死乌孙中,年七十五矣,城郭诸国为发丧立祠焉。

赞曰:自元狩之际,张骞始通西域,至于地节,郑吉建都护之号,讫王莽世,凡十八人,皆以勇略选,然其有功迹者具此。

廉褒以恩信称,郭舜以廉平著,孙建用威重显,其余无称焉。

陈汤傥,不自收敛,卒用困穷,议者闵之,故备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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