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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汤,杜陵人也。
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
还,鼠盗肉,父怨,笞汤。
汤掘熏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
父见之,视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父死后,汤为长安吏。
周阳侯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事之。
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贵人。
汤给事内史,为宁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调茂陵尉,治方中。
武安侯为丞相,征汤为史,荐补侍御史。
治陈皇后巫蛊狱,深竟党与,上以为能,迁太史大夫。
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
已而禹至少府,汤为廷尉,两人交欢,兄事禹。
禹志在奉公孤立,而汤舞知以御人。
始为小吏,干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
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内心虽不合,然阳浮道与之。
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
奏谳疑,必奏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法廷尉挈令,扬主之明。
奏事即谴,汤摧谢,乡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此。"
罪常释。
间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监、掾、史某所为。"
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解人之过如此。
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吏深刻者;即上意所欲释,予监吏轻平者。
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裁察。"
于是往往释汤所言。
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交通宾客饮食,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
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
而深刻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
丞相弘数称其美。
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
严助、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造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腹心之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
上可论之。
其治狱所巧排大臣自以为功,多此类。
繇是益尊任,迁御史大夫。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卬给县官,县官空虚。
汤承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锄豪强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
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旰,天子忘食。
丞相取充位,天子事皆决汤。
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于是痛绳以罪。
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
汤尝病,上自至舍视,其隆贵如此。
匈奴求和亲,群臣议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
上问其便,山曰:"兵,凶器,未易数动。 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 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 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东宫间,天下寒心数月。 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 今自陛下兴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大困贫。 由是观之,不如和亲。"
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
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 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籓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诈忠。"
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山曰:"不能。"
曰:"居一县?"曰:"不能。"
复曰:"居一鄣间?"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
乃谴山乘鄣。
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
是后群臣震詟。
汤客田甲虽贾人,有贤操,始汤为小吏,与钱通,及为大吏,而甲所以责汤行义,有烈士之风。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故尝与汤有隙,已而为御史中丞,荐数从中文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
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弗平,使人上飞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
上问:"变事从迹安起?"汤阳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
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病,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
赵王求汤阴事。
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
事下延尉。
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
汤亦治它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阳不省。
谒居弟不知而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李文。
事下减宣。
宣尝与汤有隙,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
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
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
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
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
始,长史硃买臣素怨汤,语在其传。
王朝,齐人,以术至右内史。
边通学短长,刚暴人也。
官至济南相。
故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
汤数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陵折之。
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 吾知汤阴事。"
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为请奏,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
及它奸事。
事辞颇闻。
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知,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
汤不谢,又阳惊曰:"固宜有。"
减宜亦奏谒居事。
上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
汤具自道无此,不服。
于是上使赵禹责汤。
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为?"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位三公,无以塞责。 然谋陷汤者,三长史也。"
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它赢。
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恶言而死,何厚葬为!"载以牛车,有棺而无椁。
上闻之,曰:"非此母不生此子。"
乃尽按诛三长史。
丞相青翟自杀。
出田信。
上惜汤,复稍进其子安世。
安世字子孺,少以父任为郎。
用善书给事尚书,精力于职,休沐未尝出。
上行幸河东,尝亡书三箧,诏问莫能知,唯安世识之,具作其事。
后购求得书,以相校无所遗失。
上奇其材,擢为尚书令,迁光禄大夫。
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安世笃行,光亲重之。
会左将军上官桀父子及御史大夫桑弘羊皆与燕王、盖主谋反诛,光以朝无旧臣,白用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以自副焉。
久之,天子下诏曰:"右将军光禄勋安世辅政宿卫,肃敬不怠,十有三年,咸以康宁。 夫亲亲任贤,唐、虞之道也,其封安世为富平侯。"
明年,昭帝崩,未葬,大将军光白太后,徙安世为车骑将军,与共征立昌邑王。
王行淫乱,光复与安世谋,废王、尊立宣帝。
帝初即位,褒赏大臣,下诏曰:"夫褒有德,赏有功,古今之通义也。 车骑将军光禄勋富平侯安世,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勤劳国家,守职秉义,以安宗庙,其益封万六百户,功次大将军光。"
安世子千秋、延寿、彭祖,皆中郎将侍中。
大将军光薨后数月,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曰:"圣王褒有德以怀万方,显有功以劝百寮,是以朝廷尊荣,天下乡风。 国家承祖宗之业,制诸侯之重,新失大将军,宜宣章盛德以示天下,显明功臣以填籓国。 毋空大位,以塞争权,所以安社稷绝未萌也。 车骑将军安世事孝武皇帝三十余年,忠信谨厚,勤劳政事,夙夜不怠,与大将军定策,天下受其福,国家重臣也,宜尊其位,以为大将军,毋令领光禄勋事,使专精神,忧念天下,思惟得失。 安世子延寿重厚,可以为光禄勋,领宿卫臣。"
上亦欲用之。
安世闻指,惧不敢当。
请闻求见,免冠顿首曰:"老臣耳妄闻,言之为先事,不言情不达,诚自量不足以居大位,继大将军后,唯天子财哀,以全老臣之命。"
上笑曰:"君言泰谦。 君而不可,尚谁可者!"安世深辞弗能得。
后数日,竟拜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
数月,罢车骑将军屯兵,更为卫将军,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属焉。
时,霍光子禹为右将军,上亦以禹为大司马,罢其右将军屯兵,以虚尊加之,而实夺其众。
后岁余,禹谋反,夷宗族,安世素小心畏忌,已内忧矣。
其女孙敬为霍氏外属妇,当相坐,安世瘦惧,形于颜色,上怪而怜之,以问左右,乃赦敬,以尉其意。
安世浸恐。
职典枢机,以谨慎周密自著,外内无间。
每定大政,已决,辄移病出;闻有诏令,乃惊,使吏之丞相府问焉。
自朝廷大臣莫知其与议也。
尝有所荐,其人来谢,安世大恨,以为举贤达能,岂有私谢邪?绝井复为通。
有郎功高不调,自言,安世应曰:"君之功高,明主所知。 人臣执事,何长短而自言乎!"绝不许。
已而郎果迁。
莫府长史迁,辞去之官,安世问以过失。
长史曰:"将军为明主股肱,而士无所进,论者以为讥。"
安世曰"明主在上,贤不肖较然,臣下自修而已,何知士而荐之?"其欲匿名迹远权势如此。
为光禄勋,郎有醉小便殿上,主事白行法,安世曰:"何以知其不反水浆邪?如何以小过成罪!"郎淫官婢,婢兄自言,安世曰:"奴以恚怒,诬污衣冠。"
告署適奴。
其隐人过失,皆此类也。
安世自见父子尊显,怀不自安,为子延寿求出补吏,上以为北地太守。
岁余,上闵安世年老,复征延寿为左曹、太仆。
初,安世兄贺幸于卫太子,太子败,宾客皆诛,安世为贺上书,得下蚕室。
后为掖庭令,而宣帝以皇曾孙收养掖庭。
贺内伤太子无辜,而曾孙孤幼,所以视养拊循,恩甚密焉。
及曾孙壮大,贺教书,令受《诗》,为取许妃,以家财聘之。
曾孙数有征怪,语在《宣纪》。
贺闻知,为安世道之,称其材美。
安世辄绝止,以为少主在上,不宜称述曾孙。
及宣帝即位,而贺已死。
上谓安世曰:"掖廷令平生称我,将军止之,是也。"
上追思贺恩,欲封其冢为恩德侯,置家冢二百家。
贺有一子蚤死,无子,子安世小男彭祖。
彭祖又小与上同席研书,指欲封之,先赐爵关内侯。
故安世深辞贺封,又求损守冢户数,稍减至三十户。
上曰:"吾自为掖廷令,非为将军也。"
安世乃止,不敢复言。
遂下诏曰:"其为故掖廷令张贺置守冢三十家。"
上自处置其里,居冢西斗鸡翁舍南,上少时所尝游处也。
明年,复下诏曰:"朕微眇时,故掖廷令张贺辅道朕躬,修文学经术,恩惠卓异,厥功茂焉。 《诗》云:‘无言不仇,无德不报。 ’其封贺弟子侍中关内侯彭祖为阳都侯,赐贺谥曰阳都哀侯。"
时,贺有孤孙霸,年七岁,拜为散骑、中郎将,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安世以父子封侯,在位大盛,乃辞禄。
诏都内别臧张氏无名钱以百万数。
安世尊为公侯,食邑万户,然身衣弋绨,夫人自纺绩,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内治产业,累织纤微,是以能殖其货,富于大将军光。
天子甚尊惮大将军,然内亲安世,心密于光焉。
元康四年春,安世病,上疏归侯,乞骸骨。
天子报曰:"将军年老被病,朕甚闵之。 虽不能视事,折冲万里,君先帝大臣,明于治乱,朕所不及,得数问焉,何感而上书归卫将军富平侯印?薄朕忘故,非所望也!愿将军强餐食,近医药,专精神,以辅天年。"
安世复强起视事,至秋薨。
天子赠印绶,送以轻车介士,谥曰敬侯。
赐茔杜东,将作穿复土,起冢祠堂。
子延寿嗣。
延寿已历位九卿,既嗣侯,国在陈留,别邑在魏郡,租入岁千余万。
延寿自以身无功德,何以能久堪先人大国,数上书让减户邑,又因弟阳都侯彭祖口陈至诚,天子以为有让,乃徙封平原,并一国,户口如故,而租税减半。
薨,谥曰爱侯。
子勃嗣。
为散骑、谏大夫。
元帝初即位,诏列侯举茂材,勃举太官献丞陈汤。
汤有罪,勃坐削户二百,会薨,故赐谥曰缪侯。
后汤立功西域,世以勃为知人。
子临嗣。
临亦谦俭,每登阁殿,常叹曰:"桑、霍为我戒,岂不厚哉!"且死,分施宗族故旧,薄葬不起坟。
临尚敬武公主。
薨,子放嗣。
鸿嘉中,上欲遵武帝故事,与近臣游宴,放以公主子开敏得幸。
放取皇后弟平恩侯许嘉女,上为放供张,赐甲第,充以乘舆服饰,号为天子取妇,皇后嫁女。
大官私官并供其弟,两宫使者冠盖不绝,赏赐以千万数。
放为侍中、中郎将,监平乐屯兵,置莫府,仪比将军。
与上卧起,宠爱殊绝,常从为微行出游,北至甘泉,南至长杨、五莋,斗鸡走马长安中,积数年。
是时,上诸舅皆害其宠,白太后。
太后以上春秋富,动作不节,甚以过放。
时数有灾异,议者归咎放等。
于是丞相宣、御史大夫方进奏:"放骄蹇纵恣,奢淫不制。 前侍御史修等四人奉使至放家逐名捕贼,时放见在,奴从者闭门设兵弩射吏,距使者不肯内。 知男子李游君欲献女,使乐府音监景武强求不得,使如康等之其家,贼伤三人。 又以县官事怨乐府游徼莽,而使大奴骏等四十余人群党盛兵弩,白昼入乐府攻射官寺,缚束长吏子弟,斫破器物,宫中皆奔走伏匿。 奔自髡钳,衣赭衣,及守令史调等皆徒跣叩头谢放,放乃止。 奴从者支属并乘权势为暴虐,至求吏妻不得,杀其夫,或恚一人,妄杀其亲属,辄亡人放弟,不得,幸得勿治。 放行轻薄,连犯大恶,有感动阴阳之咎,为臣不忠首,罪名虽显,前蒙恩。 骄逸悖理,与背畔无异,臣子之恶,莫大于是,不宜宿卫在位。 臣请免放归国,以销众邪之萌,厌海内之心。"
上不得已,左迁放为北地都尉。
数月,复征入侍中。
太后以放为言,出放为天水属国都尉。
永始、元延间,比年日蚀,故久不还放,玺书劳问不绝。
居岁余,征放归第视母公主疾。
数月,主有瘳,出放为何东都尉。
上虽爱放,然上迫太后,下用大臣,故常涕泣而遣之。
后复征放为侍中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
岁余,丞相方进复奏放,上不得已,免放,赐钱五百万,遣就国。
数月,成帝崩,放思慕哭泣而死。
初,安世长子千秋与霍光子禹俱为中郎将,将兵随度辽将军范明友击乌桓。
还,谒大将军光,问千秋战斗方略,山川形势,千秋口对兵事,画地成图,无所忘失。
光复问禹,禹不能记,曰:"皆有文书。"
光由是贤千秋,以禹为不材,叹曰:"霍氏世衰,张氏兴矣!"及禹诛灭,而安世子孙相继,自宣、元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诸曹散骑、列校尉者凡十余人。
功臣之世,唯有金氏、张氏,亲近宠贵,比于外戚。
放子纯嗣侯,恭俭自修,明习汉家制度故事,有敬侯遗风。
王莽时不失爵,建武中历位至大司空,更封富平之别乡为武始侯。
张汤本居杜陵,安世武、昭、宣世辄随陵,凡三徙,复还杜陵。
赞曰:冯商称张汤之先与留侯同祖,而司马迁不言,故阙焉。
汉兴以来,侯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
汤虽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贤扬善,固宜有后。
安世履道,满而不溢。
贺之阴德,亦有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