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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婴字王孙,孝文皇后从兄子也。
父世观津人也。
喜宾客。
孝文时为吴相,病免。
孝景即位,为詹事。
帝弟梁孝王,母窦太后爱之。
孝王朝,因燕昆弟饮。
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上从容曰:"千秋万岁后传王。"
太后欢。
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以得传梁王!"太后由此憎婴。
婴亦薄其官,因病免。
太后除婴门籍,不得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无如婴贤,召入见,固让谢,称病不足任。
太后亦惭。
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
婴言爰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
所赐金,陈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
婴守荥阳,监齐、赵兵。
七国破,封为魏其侯。
游士宾客争归之。
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列侯莫敢与亢礼。
四年,立栗太子,以婴为傅。
七年,栗太子废,婴争弗能得,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下数月,诸窦宾客辩士说,莫能来。
梁人高遂乃说婴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 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争不能拔,又不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闲处而不朝,只加怼自明,扬主之过。 有如两宫奭将军,则妻子无类矣。"
婴然之,乃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
景帝曰:"太后岂以臣有爱相魏其者?魏其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
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田虒,孝景王皇后同母弟也,生长陵。
窦婴已为大将军,方盛,虒为诸曹郎,未贵,往来侍酒婴所,跪起如子姓。
及孝景晚节,虒益贵幸,为中大夫。
辩有口,学《盘盂》诸书,王皇后贤之。
孝景崩,武帝初即位,虒以舅封为武安侯,弟胜为周阳侯。
虒新用事,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诸将相。
上所填抚,多虒宾客计策。
会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
藉福说虒曰:"魏其侯贵久矣,素天下士归之。 今将军初兴,未如,即上以将军为相,必让魏其。 魏其为相,将军必为太尉。 太尉、相尊等耳,有让贤名。"
虒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婴为丞相,虒为太尉。
藉福贺婴,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 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
婴不听。
婴、虒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
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
举谪诸窦宗室无行者,除其属籍。
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
太后好黄、老言,而婴虒、赵绾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
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东宫。
窦太后大怒,曰:"此欲复为新垣平邪!"乃罢逐赵绾、王臧,而免丞相婴、太尉虒,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
婴、虒以侯家居。
虒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士吏趋势利者皆去婴而归虒。
虒日益横。
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
上以虒分为丞相,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虒。
虒为人貌侵,生贵甚。
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 分以肺附为相,非痛折节以礼屈之,天下不肃。
当是时,丞相入奏事,语移日,所言皆听。
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
上乃曰:"君除吏尽未?吾亦欲除吏。"
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遂取武库!"是后乃退。
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
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
前堂罗钟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
诸奏珍物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而婴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公稍自引而怠骜,唯灌夫独否。
故婴墨墨不得意,而厚遇夫也。
夫字仲孺,颍阴人也。
父张孟,尝为颍阴侯灌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
吴、楚反时,颍阴侯灌婴为将军,属太尉,请孟为校尉。
夫以千人与父俱。
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
汉法,父子俱,有死事,得与丧归,夫不肯随丧归。
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仇!"于是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数十人。
及出壁门,莫敢前。
独两人及从奴十余骑驰入吴军,至戏下,所杀伤数十人。
不得前,复还走汉壁,亡其奴,独与一骑归。
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
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曲折,请复往。"
将军壮而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召固止之。
吴军破,夫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夫,夫为郎中将。
数岁,坐法去,家居长安中,诸公莫不称,由是复为代相。
武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郊,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
人为太仆。
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
甫,窦太后昆弟。
上恐太后诛夫,徙夫为燕相。
数岁,坐法免,家居长安。
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
贵戚诸势在己之右,欲必陵之;士在己左,愈贫贱,尤益礼敬,与钧。
稠人广众,荐宠下辈。
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好文学,喜任侠,已然诺。
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
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
波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颍川。
颍川儿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夫家居,卿相侍中宾客益衰。
及窦婴失势,亦欲倚夫引绳排根生平慕之后弃者。
夫亦得婴通列侯宗室为名高。
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之晚。
夫尝有服,过丞相虒。
虒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
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具,将军旦日蚤临。"
分许诺。
夫以语婴。
婴与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张具至旦。
平明,令门下侯司。
至日中,虒不来。
婴谓夫曰:"丞相岂忘之哉?"夫不怿,曰:"夫以服请,不宜。"
乃驾,自往迎虒。
虒特前戏许夫,殊无意往。
夫至门,虒尚卧也。
于是夫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县,至今未敢尝食。"
虒悟,谢曰:"吾醉,忘与仲孺言。"
乃驾往。
往又徐行,夫愈益怒。
及饮酒酣,夫起舞属虒,虒不起。
夫徙坐,语侵之。
婴乃扶夫去,谢虒。
虒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后虒使藉福请婴城南田,婴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相夺乎!"不许。
夫闻,怒骂福。
福恶两人有隙,乃谩好谢虒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
已而虒闻婴、夫实怒不予,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虒活之。 虒事魏其无所不可,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由此大怒。
元光四年春,虒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
请案之。
上曰:"此丞相事,何请?"夫亦持虒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
宾客居间,遂已,俱解。
夏,虒取燕王女为夫人,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
婴过夫,欲与俱。
夫谢曰:"夫数以酒失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隙。"
婴曰:"事已解。"
强与俱。
酒酣,分起为寿,坐皆避席伏。
已婴为寿,独故人避席,余半膝席。
夫行酒,至虒,虒膝席曰:"不能满觞。"
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毕之!"时虒不肯。
行酒次至临汝侯灌贤,贤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
夫无所发怒,乃骂贤曰:"平生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曹儿呫嗫耳语!"虒谓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夫曰:"今曰斩头穴匈,何知程、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
婴去,戏夫。
夫出,虒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也。"
乃令骑留夫,夫不得出。
藉福起为谢,案夫项令谢。
夫愈怒,不肯顺。
虒乃戏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
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
遂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
婴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
虒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仁匿,夫系,遂不得告言虒阴事。
婴锐为救夫,婴夫人谏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迕,宁可救邪?"婴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 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
乃匿其家,窃出上书。
立召人,具告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
上然之,赐婴食,曰:"东朝廷辩之。"
婴东朝,盛推夫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它事诬罪之。
虒盛毁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
婴度无可奈何,因言分短。
虒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 分得为肺附,所好音乐、狗马、田宅,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卬视天,俯画地,辟睨两官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 臣乃不如魏其等所为。"
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它过以诛也。 魏其言是。 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輘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支大于干,胫大于股,不折必披’。 丞相信亦是。 唯明主裁之。"
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
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坚。
余皆莫敢对。
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
太后亦已使人候司,具以语太后。
太后怒,不食,曰:"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乎!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外家,故廷辨之。 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
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
虒已罢朝,出止车门,召御史大夫安国载,怒曰:"与长孺共一秃翁,何为首鼠两端?"安国良久谓虒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附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 ’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 魏其必愧,杜门齿齰舌自杀。 今人毁君,君亦毁之,譬如要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虒谢曰:"争时争,不知出此。"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婴所言灌夫颇不雠,劾系都司空。
孝景时,婴尝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
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
婴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召见。
书奏,案尚书,大行无遗诏。
诏书独臧婴家,婴家丞封。
乃劾婴矫先帝诏害,罪当弃市。
五年十月,悉论灌夫支属。
婴良久乃闻有劾,即阳病痱,不食欲死。
或闻上无意杀婴,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
乃有飞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春,虒疾,一身尽痛,若有击者,呼服谢罪。
上使视鬼者瞻之,曰:"魏其侯与灌夫共守,笞欲杀之。"
竟死。
子恬嗣,元朔中有罪免。
后淮南王安谋反,觉。
始安入朝时, 分为太尉,迎安霸上,谓安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尚谁立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钱财物。
上自婴、夫事时不直虒,特为太后故。
及闻淮南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韩安国字长孺,梁成安人也,后徒睢阳。
尝受《韩子》、杂说邹田生所。
事梁孝王,为中大夫。
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扞吴兵于东界。
张羽力战,安国持重,以故吴不能过梁。
吴、楚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梁。
梁王以至亲故,得自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僭于天子。
天子闻之,心不善。
太后知帝弗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
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不省也?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自关以东皆合从而西向,唯梁最亲,为限难。 梁王念太后、帝在中,而诸侯扰乱,壹言泣数行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之力也。 今太后以小苛礼责望梁王。 梁王父兄皆帝王,而所见者大,故出称跸,入言警,车旗皆帝所赐,即以鄙小县,驱驰国中,欲夸诸侯,令天下知太后、帝爱之也。 今梁使来,辄案责之,梁王恐,日夜滋泣思慕,不知所为。 何梁王之忠孝而太后不恤也?"长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帝言之。"
言之,帝心乃解,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
悉见梁使,厚赐之。
其后,梁王益亲欢。
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直千余金。
由此显,结于汉。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申辱安国。
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甲曰:"然即溺之。"
居无几,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
田甲亡。
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
甲肉袒谢,安国笑曰:"公等足与治乎?"卒善遇之。
内史之缺也,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欲请为内史。
窦太后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公孙诡、羊胜说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
及杀故吴相爰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划,乃遣使捕诡、胜,必得。
汉使十辈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月余弗得。
安国闻诡、胜匿王所,乃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者臣死。 大王无良臣,故纷纷至此。 今胜、诡不得,请辞赐死。"
王曰:"何至此?"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孰与太上皇之与高帝及皇帝与临江王亲?"王曰:"弗如也。"
安国曰:"夫太上皇、临江亲父子间,然高帝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终不得制事,居于栎阳。 临江,適长太子,以一言过,废王临江;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 何者?治天下终不用私乱公。 语曰:‘虽有亲父,安知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不为狼?’今大王列在诸侯,訹邪臣浮说,犯上禁,桡明法。 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大王。 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大王终不觉寤。 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大王尚谁攀乎?"语未卒,王泣数行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之。"
即日诡、胜自杀。
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安国力也。
景帝、太后益重安国。
孝王薨,共王即位,安国坐法失官,家居。
武帝即位,武安侯田 分为太尉,亲贵用事。
安国以五百金遗 分, 分言安国太后,上素闻安国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
闽、东越相攻,遣安国、大行王恢将兵。
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
其年,田 分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上下其议。
大行王恢,燕人,数为边吏,习故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背约。 不如勿许,举兵击之。"
安国曰:"千里而战,即兵不获利。 今匈奴负戎马足,怀鸟兽心,迁徙鸟集,难得而制。 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众不足为强,自上古弗属。 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虏以全制其敝,势必危殆。 臣故以为不如和亲。"
群臣议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明年,雁门马邑豪聂壹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
上乃召问公卿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币帛文锦,赂之甚厚。 单于待命加嫚,侵盗无已,边竟数惊,朕甚闵之。 今欲举兵攻之,何如?"
大行恢对曰:"陛下虽未言,臣固愿效之。 臣闻全代之时,北有强胡之敌,内连中国之兵,然尚得养老长幼,种树以时,仓廪常实,匈奴不轻侵也。 今以陛下之威,海内为一,天下同任,又遣子弟乘边守塞,转粟挽输,以为之备,然匈奴侵盗不已者,无它,以不恐之故耳。 臣窃以为击之便。"
御史大夫安国曰:"不然。 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匈奴至者投鞍高如城者数所。 平城之饥,七日不食,天下歌之,及解围反位,而无忿怒之心。 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不以己私怒伤天下之功,故乃遣刘敬奉金千斤,以结和亲,至今为五世利。 孝文皇帝又尝壹拥天下之精兵聚之广武常溪,然终无尺寸之功,而天下黔首无不忧者。 孝文寤于兵之不可宿,故复合和亲之约。 此二圣之迹,足以为效矣。 臣窃以为勿击便。"
恢曰:"不然。 臣闻五帝不相袭礼,三王不相复乐,非故相反也,各因世宜也。 且高帝身被坚执锐,蒙雾露,沐霜雪,行几十年,所以不报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 今边竟数惊,士卒伤死,中国槥车相望,此仁人之所隐也。 臣故曰‘击之便’。"
安国曰:"不然。 臣闻利不十者不易业,功不百者不变常,是以古之人君谋事必就祖,发政占古语,重作事也。 且自三代之盛,夷狄不与正朔服色,非威不能制,强弗能服也,以为远方绝地不牧之民,不足烦中国也。 且匈奴,轻疾悍亟之兵也,至如猋风,去如收电,畜牧为业,弧弓射猎,逐兽随草,居处无常,难得而制。 今使边郡久废耕织,以支胡之常事,其势不相权也。 臣故曰‘勿击便’。"
恢曰:"不然。 臣闻凤鸟乘于风,圣人因于时。 昔秦缪公都雍,地方三百里,知时宜之变,攻取西戎,辟地千里,并国十四,陇西、北地是也。 及后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以河为竟,累石为城,树榆为塞,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 夫匈奴独可以威服,不可以仁畜也。 今以中国之盛,万倍之资,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犹以强弩射且溃之痈也,必不留行矣。 若是,则北发月氏可得而臣也。 臣故曰‘击之便’。"
安国曰:"不然。 臣闻用兵者以饱待饥,正治以待其乱,定舍以待其劳。 故接兵覆众,伐国堕城,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也。 且臣闻之,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 夫盛之有衰,犹朝之必莫也。 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从行则迫胁,衡行则中绝,疾则粮乏,徐则后利,不至千里,人马乏食。 兵法曰:‘遗人获也。 ’意者有它缪巧可以禽之,则臣不知也;不然,则未见深入之利也。 臣故曰‘勿击便’。"
恢曰:"不然。 夫草木遭霜者,不可以风过;清水明镜,不可以形逃;通方之士,不可以文乱。 今臣言击之者,固非发而深入也,将顺因单于之欲,诱而致之边,吾选枭骑壮士阴伏而处以为之备,审遮险阻以为其戒。 吾势已定,或营其左,或营其右,或当其前,或绝其后,单于可禽,百全必取。"
上曰:"善。"
乃从恢议,阴使聂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以城降,财物可尽得。"
单于爱信,以为然而许之。
聂壹乃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下,视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
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万骑入武州塞。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
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
御史大夫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
约单于入马邑纵兵。
王恢、李息别从代主击辎重。
于是单于入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觉之,还去。
语在《匈奴传》。
塞下传言单于已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王恢等皆罢兵。
上怒恢不出击单于辎重也,恢曰:"始约为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 今单于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祗取辱。 固知还而斩,然完陛下士三万人。"
于是下恢廷尉,廷尉当恢逗桡,当斩。
恢行千金丞相 分, 分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为马邑事,今不成而硃恢,是为匈奴报仇也。"
上朝太后,太后以 分言告上。
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 且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犹颇可得,以尉士大夫心。 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
于是恢闻,乃自杀。
安国为人多大略,知足以当世取舍,而出于忠厚。
贪耆财利,然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
于梁举壶遂、臧固,至它,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
安国为御史大夫五年,丞相虒薨。
安国行丞相事,引堕车,蹇。
上欲用安国为丞相,使使视,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
安国病免,数月,愈,复为中尉。
岁余,徒为卫尉。
而将军卫青等击匈奴,破龙城。
明年,匈奴大入边。
语在《青传》。
安国为材官将军,屯渔阳,捕生口虏,言匈奴远去。
即上言方佃作时,请且罢屯。
罢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
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出与战,安国伤,入壁。
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去。
上怒,使使责让安国。
徙益东,屯右北平。
是时,虏言当入东方。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后稍下迁。
新壮将军卫青等有功,益贵。
安国既斥疏,将屯又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乃益东徙,意忽忽不乐,数月,病呕血死。
壶遂与太史迁等定汉律历,官至詹事,其人深中笃行君子。
上方倚欲以为相,会其病卒。
赞曰:“窦婴、田虒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各名显,并位卿相,大业定矣。
然婴不知时变,夫亡术而不逊,虒负贵而骄溢。
凶德参会,待时而发,藉福区区其间,恶能救斯败哉!以韩安国之见器,临其挚而颠坠,陵夷以忧死,遇合有命,悲夫!若王恢为兵首而受其咎,岂命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