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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到了八月初九这日,陶云甫浓睡酣时,被炮声响震而醒。
醒来遥闻吹打之声,道是失腮,连忙起身。
覃丽娟惊觉,问:"做啥?"云甫道:"晚哉呀。"
丽娟道:"早得势囗。"
云甫道:"耐再困歇,我先起来。"
遂唤娘姨进房,问:"二少爷阿曾起来?"娘姨道:"二少爷是天亮就去哉,轿子也匆坐。"
云甫洗脸漱口,赶紧过去。
一至东兴里口,早望见李漱芳家门首立著两架矗灯,一群孩子往来跳跃看热闹。
云甫下轿进门,只见客堂中灵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绫位套,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排,上设金漆长盘,一盘凤冠霞帔,一盘金珠首饰。
有几个乡下女客,徘徊瞻眺,啧啧欣羡,都说"好福气";再有十来个男客,在左首房间高谈阔论,粗细不伦,大约系李秀姐的本家亲戚,料玉甫必不在内。
云甫踅进右首房间,陈小云方在分派执事夫役,拥做一堆,没些空隙。
靠壁添设一张小小帐台,坐着个白须老者,本系帐房先生,摊着一本丧簿,登记各家送来奠礼。
见了云甫,那先生垂手侍立,不敢招呼。
云甫向问玉甫何在,那先生指道:"来里该首。"
云甫转身去寻,只见陶玉甫将两臂围作拷栳圈,伏倒在圆桌上,埋项匿面,声息全无,但有时头忽闪动,连两肩望上一掀。
云甫知是吞声暗泣,置之不睬;等夫役散去,才与小云厮见。
云甫向小云说,意欲调开玉甫。
小云道:"故歇陆里肯去?晚歇完结仔事体看。"
云甫道:"等到啥辰光嗄?"小云道:"快哉,吃仔饭末,就端正行事哉。"
云甫没法,且去榻床吸鸦片烟。
须臾,果然传呼开饭,左首房间开了三桌,自本家亲戚以及引礼、乐人、炮手之属,挤得满满的,右道房间止有陈小云、陶云甫、陶玉甫三人一桌。
正待入座,只见覃丽娟家一个相帮进房。
云甫问他甚事,相帮说是送礼,抽出拜匣呈上帐台,匣内代楮一封,夹着覃丽娟的名片。
云甫觉得好笑,不去理会。
接连又有送礼的,戴着紫缨凉帽,端盘来了。
云甫认识是齐韵叟的管家,慌的去看:盘内三分楮锭细,三张素帖,却系苏冠香、姚文君、张秀英出名。
云甫笑向管家道:"大人真真格外周到,其实何必呢?"管家应是,复禀道:"大人说,倘然二少爷心里勿开爽末,请到倪园里去白相相。"
云甫道:"耐转去谢谢大人。 停两日,二少爷本来要到府面谢。"
管家连应两声"是’,收盘自去。 三人始各就位。 小云因下面一位空着,招呼帐房先生。 那先生不肯,却去叫出李浣芳在下相陪。 玉甫不但戒酒,索性水米不沾牙。 云甫亦不强劝,大家用些稀饭而散。 饭后,小云逞往外面去张罗诸事。 玉甫怕人笑话,仍掩过一边。 云甫见浣芳穿一套缟素衣裳,娇滴滴越显红白,着实可怜可爱,特地携着手,同过榻床前,随意说些没要紧的闲话。 浣芳平日灵敏非常,此时也呆瞪瞪的,问一句,答一句。 正说间,突然一人从客堂吆喝而出,天井里四名红黑帽便喝起道来。 随后大炮三升,金锣九下,吓得浣芳向房后奔逃,玉甫早不知何往。 云甫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层层,千头攒动,万声嘈杂,不知是否成殓。 一会儿又喝道一遍,敲锣放炮如前,穿孝亲人暨会吊女客同声举哀。 云甫退后躺下,静候多时,听得一阵鼓钹,接着钟铃摇响,念念有词,谅为殓毕洒净的俗例。 洒净之后,半晌不见动静。 云甫再欲探望,小云忽挤出人丛,在房门口招手。 云甫急急趋出,只见玉甫两手扳牢棺板,弯腰曲背,上半身竟伏人棺内。 李秀姐竭尽气力,那里推挽得动?云甫上前,从后抱起,强拉到房间里。 外面登时锣炮齐鸣,哭喊竞作。 盖棺竣事,看的人遂渐渐稀少。 于是吹打赞礼,设祭送行。 云甫把守房门,不许玉甫出外。 自立嗣兄弟、浣芳妹子、阿招大姐及楼上两个讨人,—一拜过。 然后,许多本家亲戚男女客陆续各拜如礼。 小云赶出大门,指手画脚点拨。 夫役拥上客堂,撤去祭桌,络起绳索。 但闻一声炮响,众夫役发喊上肩,红黑帽敲锣喝道,与和尚鼓钹之声,先在弄口等候。 这里丧舆方缓缓启行,秀姐率合家眷等步行哭送。 本家亲戚或送或不送,一哄而去。 玉甫乘乱,欻地钻出云甫肋下。 云甫看见拉回。 玉甫没奈何,跌足发恨。 云甫道:“耐故歇去做啥?明朝我同耐徐家汇去一埭,故末是正经。 故歇就送到仔船浪,一点无拨事体,做啥嗄?"玉甫听说的不差,只得罢休。
云甫即要拉往西公和,玉甫定要俟送丧回来始去,云甫也只得依从。
不意等之良久杳然。
玉甫想着漱芳所遗物事,未捻秀姐曾否收抬;背著云甫,亲往左首房间要去查看。
跨进门槛,四顾大惊,房间里竟搬得空落落的,一带橱箱都加上锁,大床上横堆着两张板凳,挂的玻璃灯打碎了一架,伶伶什什欲坠未坠,壁间字画亦脱落不全,满地下鸡、鱼骨头尚未打扫。
玉甫心想:漱芳一死,如此糟蹋!不禁苦苦的又哭一场。
云甫在右首房问并未听见,任玉甫哭个尽情。
玉甫一路哭至床前,忽见乌黑的一团,从梳妆台下滚出,眼前一瞥,顷刻不见。
玉甫顿发一怔,心想:莫非漱芳魂灵现此变异,使我匆哭?因此不功自止。
适值陈小云先回,玉甫趋见问信。
小云道:"船浪才舒齐,明朝开下去。 耐末明朝吃仔中饭,坐马车到徐家汇好哉。"
云甫甚不耐烦,不等轿班,连催玉甫快走。
玉甫步出天井,却有一只乌云盖雪的猫,蹲著水缸盖上,侧转头咬嚼有声。
玉甫恍然:所见乌黑的一团,即此众生作怪!叹一口气,径跟云甫踅往西公和里覃丽娟家。
那时愁云黯黯,日色无光;向晚,就蒙蒙的下起雨来。
云甫气闷已甚,点了几色爱吃的菜,请陈小云事毕过来小饮。
小云带了李浣芳同来,玉甫诧问何事,小云道:"俚要寻姐夫呀,搭俚无(女每)噪仔一歇哉。"
浣芳紧靠玉甫身边,悄悄诉道:"姐夫阿曾晓得?阿姐一干仔来里船浪,倪末倒才转来哉,连搭仔桂福也跑仔起来。 晚歇拨陌生人摇仔去,故末陆里去寻囗?"小云、云甫听说,不觉失笑,玉甫仍以好言抚慰。
覃丽娟在傍,点头赞叹道:"俚无拨仔阿姐也苦恼!"云甫嗔道:"耐阿是来浪要俚哭?刚刚哭好仔勿多歇,耐再要去惹俚。"
丽娟看浣芳当真水汪汪含着一泡眼泪,不曾哭出,忙换笑脸,挚浣芳的手过自己身边,问其年纪几岁、呛人教个曲子、大曲教仔几只,一顿搭讪,直搭讪到搬上晚餐始罢。
云甫和小云对酌,丽娟稍可陪陪。
玉甫扁芳先自吃饭。
云甫留心玉甫一日所食,仅有半碗光景,虽不强劝,却体贴说道:"今朝耐起来得早,阿要困?先去因罢。"
玉甫亦觉无味,趁此同浣芳辞往亭子间,关上房门;推说困哉。
其实,玉甫这些时像土木偶一般,到了亭子间,只对着一盏长颈灯台,默然闷坐。
浣芳相偎相倚,也像有甚心事,注视一处,目不转睛。
半日,浣芳忽道:"姐夫听囗!故歇雨停仔点哉,倪到船浪去陪陪阿姐,晚歇原到该搭来,阿好?"玉甫不答,但摇摇头。
浣芳道:"勿碍个呀!"要勿"拨俚哚晓得末哉。"
玉甫因其痴心,愈形悲楚,一气奔上,两泪直流。
浣芳见了,失声道:"姐夫为啥哭嗄?"玉甫摇摇手,叫他""要勿"响"。
浣芳反身抱住玉甫,等玉甫泪于气定,复道:"姐夫,我有一句闲话,耐"要勿"去告诉别人,阿好?"玉甫问:"啥闲话?"浣芳道:"昨日,帐房先生搭我说:阿姐就不过去一埭,去仔两礼拜,原到屋里来。 阴阳先生看好日脚来浪,说是廿一末定归转来个哉。 帐房先生是老实人,说来浪闲话一点点无拨差!俚还教我"要勿"哭,阿姐听见哭,常恐勿肯来。 再教我"要勿"去同别人说,说穿仔,倒勿许阿姐来哉。 姐夫难"要勿"哭囗,故末让阿姐转来呀。"
玉甫听完这篇话,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大放悲声,浣芳极的跺脚叫唤。
一时惊动小云、云甫,推进门去。
看此情形,小云呵呵一笑。
云甫攒眉道:"耐阿有点淘成!"玉甫狠命收捺下去。
覃丽娟今娘姨舀盆水来,并嘱道:"二少爷捕仔面困罢!今朝辛苦仔一日哉。"
说毕皆去。
娘姨送上面水,玉甫洗过,再替浣芳揩一把。
娘姨掇盆去后,玉甫就替浣芳宽衣上床,并头安睡。
初时甚是清醒,后来渐次曹腾,连陈小云辞别归去也一概不闻。
次早起身,天晴日出,爽气迎人,玉甫拟独自溜往洋径浜寻那载棺的船。
刚离亭子间,为娘姨所拦,说是:"大少爷交代倪,教二少爷"要勿"去。"
一面浣芳又追出相随。
玉甫料不能脱,只好归房,俟至午牌时分,始闻云甫咳嗽声。
丽娟蓬头出房喊娘姨,望见玉甫、浣芳,招呼道:"才起来哉,房里来囗。"
玉甫挈浣芳并过前面房间,见了云甫,欲令轿班叫马车。
云甫道:"吃仔饭去喊正好"口宛"。"
玉甫乃欲叫菜,云甫道:"叫来浪哉。"
玉甫方就榻床坐下,看着丽娟对镜新妆。
丽娟向浣芳道:"耐个头也毛得来,阿要梳?我替耐梳梳罢。"
浣芳含羞不要。
云甫道:"为啥"要勿"梳?耐自家去镜子里看,阿毛嗄?"玉甫帮着怂恿,浣芳愈形局促。
玉甫道:"熟仔点倒怕面重哉。"
丽娟笑道:"勿要紧个,来囗。"
一手挽过浣芳来梳,随口问其向日梳头何人。
浣芳道:"原底子末阿姐,故歇是随便啥人。 前日早晨,要换个湖色绒绳,无(女每)也梳仔一转。"
云甫惟恐闲话中打动玉甫心事,故意支说别事。
丽娟会意,不复多言。
玉甫虽呆脸端坐,意马心猿,无时或定,云甫岂不觉得?适外场报说:"菜来哉。"
云甫便令搬上楼来。
浣芳梳的两只丫角,比丽娟正头终究容易,赶着梳好,一同吃饭。
饭后,玉甫更不耽延,亲喊轿班叫了马车,伺于弄口。
云甫没法,和玉甫、浣芳即时动身,一直驶往西南,相近徐家汇官道之旁,只见一座绝大坟山,靠尽头新打一扩,七八个匠人往来工作,流汗相属。
扩前迭着一堆砖瓦,铺着一坑石灰,知道是了,相将下车。
一个监工的相帮上前禀说:"陈老爷也来个哉,才来里该首船浪。"
玉甫回头望去,相隔一箭多路,遂请云甫挚浣芳步至堤前。
只见一排停着三号无锡大船,首尾相接。
最大一号载着灵柩暨一班和尚;陈小云偕风水先生坐了一号;李秀姐率合家眷等坐了一号。
玉甫先送浣芳交与秀姐,才同云甫往小云坐的船上,拱手厮见,促膝闲谈。
谈过半点多钟,风水先生道:"是时候了。"
小云乃命桂福传唤本地炮手,作速赴工;传令小工头点齐夫役,准备行事;传语秀姐,教浣芳等换上孝衫。
当下风水先生前行,小云、云甫、玉甫跟到坟头。
不多时,炮声大震,灵柩离船。
和尚敲动法器,"叮叮当当",当先接引;合家眷等且哭且走,簇拥于后。
玉甫目见耳闻,心中有些作恶,兀自挣扎,却不道天族地转的一阵瞑眩,立刻眼前漆黑,脚底下站不定,仰翻身跌倒在地。
吓得小云、云甫搀的搀,叫的叫。
秀姐慌张尤甚,顾不得灵柩,飞奔抢上,掐人中,许神愿,乱做一堆。
幸而玉甫渐渐苏醒开目,众人稍放些心。
风水先生指点侧首一座洋房,说系外国酒馆,可以勾留暂坐。
秀姐、云甫听了,相与扶掖前往。
维时"白高""白高"秋阳,天气无殊三伏。
玉甫本为炎热所致,既进洋房,脱下夹衫,已凉快许多;再吃点荷兰水,自然清爽没事。
玉甫见云甫出立廊下,乘间要溜,秀姐如何敢放!玉甫央及道:"让我去看看末哉!我无啥呀,耐放手囗。"
秀姐没口子劝道:"故末二少爷哉,刚刚好仔点,再要去,倪个干己担勿起。"
云甫隔壁听明,大声道:"耐阿是要吓杀人,静办点罢!"
玉甫无奈归座,焦躁异常,取腰间佩的一块汉玉,将指甲用力刻划,恨不得砸个粉碎。
秀姐婉婉商略道:"我说二少爷,耐末坐来浪,我去看一埭。 看俚哚做好仔,我教桂福来请耐,难末耐去看,阿是蛮好?"玉甫道:"价末快点去囗。"
秀姐请进云甫软款玉甫于洋房中,才去。
玉甫由玻璃窗望到坟头,咫尺之间,历历在目,登科禀主,事事舒齐,再不想到个浣芳围绕坟旁,又哭又跳,不解其为甚缘故。
恰遇桂福来请,云甫乃与玉甫离了外国酒馆,重至坟头。
浣芳犹哭个不止,一见玉甫,连身扑上,只喊说:"姐夫,勿好哉呀!"玉甫问:"啥勿好?"浣芳哭道:"耐看囗!阿姊拨俚哚关仔里向去哉呀,难阿好出来嗄!"众人听着茫然,惟玉甫喻其痴意。
浣芳复连连推振玉甫,并哭道:"姐夫去说囗,教俚哚开个门来浪囗!"玉甫无可抚慰,且以诳言掩饰。
浣芳那里肯罢?转身扑到坟上,又起两手,将廪的石灰拼命爬开。
水作更禁不得,还是秀姐去拉,始拉下来。
秀姐原把浣芳交与玉甫看管,且道:"事体总算完结哉,请耐二少爷先转去,该搭有倪来里。"
玉甫想:在此荒野亦属无聊,即时跟从云甫并坐马车,浣芳挤在中间,驶归四马路西公和里,一路尚被烧芳胡缠瞎闹。
及进覃丽娟家门口,只听得楼上有许多人声音。
云甫问外场,知为尹痴鸳亲送张秀英回家,连高亚白、姚文君成在。
云甫甚喜,领玉甫、浣芳上楼,先往覃丽娟房间略坐片刻,便往对过张秀英房间。
第四十三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