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列传 第四十回 纵玩赏七夕鹊填桥 善俳谐一言雕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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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 第四十回 纵玩赏七夕鹊填桥 善俳谐一言雕贯箭 韩邦庆

按:这马师爷别号龙池,钱塘人氏,年纪不过三十余岁,文名盖世,经学传家;高谊摩云,清标绝俗。

观其貌,则蔼蔼可亲;听其词,则津津有味:上自贤士大夫,下至妇人孺子,无不乐与之游。

齐韵叟请在家中,朝夕领教,尝谓人曰:"龙池一言,辄令吾三日思之不能尽。"

龙池谓韵叟华而不缛,和而不流,为酒地花天作服柱,戏赠一"风流广大教主"之名。

每遇大宴会,龙池必想些新式玩法,异样奇观,以助韵叟之兴。

就是七夕烟火,即为龙池所作,雇募粤工,口讲指划,一月而成。

但龙池亦犯著一件惧内的通病,虽居沪读,不敢胡行。

韵叟必欲替他叫局,龙池只得勉强应酬。

初时,不论何人,随意叫叫;因龙池说起,卫霞仙性情与乃眷有些相似,后来便叫定一个卫霞仙。

当晚,霞仙与龙池并坐首席,相随宾客、倌人踅出大观楼前进廊下,看放烟火。

前进一带窗寮尽行关闭,廊下所有灯烛尽行吹灭,四下里黑魆魆地。

一时,粤工点著药线,乐人吹打《将军令)头。

那药线燃进窟窿,箱底脱然委地。

先是两串百子响鞭,"劈劈拍拍",震的怪响。

随后一阵金星,乱落如雨。

忽有大光明从箱内放出,如月洞一般,照得五步之内针芥毕现。

乐人换了一套细乐,才见牛郎、织女二人,分列左右,缓缓下垂。

牛郎手牵耕田的牛,织女斜倚织布机边,作盈盈凝望之状。

细乐既止,鼓声隆隆而起,乃有无数转贯球雌雌的闪烁盘旋,护著一条青龙,翔舞而下,适当牛郎、织女之间。

隆隆者蓦易揭鼓作爆豆声,铜钲"口皇"然应之。

那龙口中吐出数十月炮,如大珠小珠,错落满地;浑身鳞甲间冒出黄烟,氤氲浓郁,良久不散。

看的人皆喝声采。

俄而钲鼓一紧,那龙颠首掀尾,接连翻了百十个筋斗,不知从何处放出花子,满身环绕,跋扈飞扬,俨然有搅海翻江之势。

喜得看的人喝彩不绝。

花子一住,钲鼓俱寂。

那龙也居中不动,自首至尾,彻里通明;一鳞一爪,历历可数。

龙头尺木技下一幅手卷,上书"玉帝有旨,牛女渡河"八个字。

两傍牛郎、织女作躬身迎诏之状。

乐人奏《朝天乐》以就其节拍,板眼一一吻合。

看的人攒拢去细看,仅有一丝引线拴著手足而已。

及那龙线断自堕,伺候管家忙从底下抽出拎起来,竟有一人一手多长,尚有几点未烬火星倏亮倏暗。

当下牛郎、织女钦奉旨意,作起法来,就于掌心飞起一个流星,缘著引线,冲入箱内,钟鱼铙钹之属,"口必"剥叮当,八音并作。

登时飞落七七四十九只鸟鹊,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布成阵势,弯作桥形,张开两翅,兀自栩栩欲活。

看的人愈觉稀奇,争著近前,并喝彩也不及了。

乐人吹起唢呐,"咿哑咿哑",好像送房合卺之曲。

牛郎乃舍牛而升,织女亦离机而上,恰好相遇于鹊桥之次。

于是两个人,四十九只乌鹊,以及牛郎所牵的牛,织女所织的机,一齐放起花子来。

这花子更是不同,朵朵皆作兰花竹叶,望四面飞溅开去,真个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光景。

连阶下所有管家都看的兴发,手舞足蹈,全没规矩。

足有一刻时辰,陆续放毕,两个人,四十九只鸟鹊,以及牛郎所牵的牛,织女所织的机,无不彻里通明,才看清牛郎、织女面庞姣好,眉目传情,作相傍相偎依依不舍之状。

乐人仍用《将军令》煞尾收场。

粤工只等乐阕时,将引线放宽,纷纷然坠地而灭,依然四下里黑魆魆地。

大家尽说:"如此烟火,得未曾有!"齐韵叟、马龙池亦自欣然。

管家重开前进窗寮,请去后进入席。

后叫的许多出局趁此哄散。

卫霞仙、张秀英也即辞别,琪官也即回房。

诸位宾客生恐主人劳顿,也即不别而行,入席者寥寥十余位。

齐韵叟要传命一班家乐开台重演,十余位皆道谢告醉。

韵叟因琪官不唱,兴会阑珊,遂令苏冠香,每位再敬三大杯。

冠香奉命离座,侍席管家早如数斟上酒,十余位不待相劝,如数干讫,各向冠香照杯。

大家用饭散席。

齐韵叟道:"本来要与诸君作长夜之饮,但今朝人间天上,未便辜负良宵,各请安置,翌日再叙如何?"说罢大笑。

管家掌灯伺候,齐韵叟拱手告罪而去。

马龙池自归书房。

葛仲英、陶云甫、朱蔼人暨几个亲戚,另有卧处,管家各以灯笼分头相送。

惟史天然、华铁眉卧房即铺设于大观楼上,与高亚白、尹痴鸳卧房相近。

管家在前引导,四人随带相好,联步登楼。

先至史天然房内,小坐闲谈。

只见中间排著一张大床,帘栊帷幕一律新鲜,镜白衣桁,粉囗唾盂,无不具备。

史天然举眼四顾:华铁眉、高亚白俱有相好陪伴,惟尹痴鸳只做清倌人林翠芬,因笑道:"痴鸳先生忒寂寞哉"口宛"。"

痴鸳将翠芬肩膀一拍,道:"陆里会寂寞嗄,倪个小先生也蛮懂个哉!"翠芬笑而脱走。

痴鸳转向赵二宝,要盘问张秀英出身细底。

二宝正待叙述,却被姚文君缠住痴鸳,要盘问烟火怎样做法。

痴鸳回说:"勿晓得。"

文君道:"箱子里阿是藏个人来浪做?"痴鸳道:"箱子里有仔人末跌杀哉。"

文君道:"价末为啥像活个嗄?"大家不禁一笑。

华铁眉道:"大约是提线傀儡之法。"

文君原不得解,想了一想,也不再问。

管家送进八色干点,大家随意用些,时则夜过三更,檐下所悬一带绎纱灯摇摇垂灭。

华铁眉、高亚白、尹痴鸳及其相好,就此兴辞归寝。

娘姨阿虎迭被铺床,伏侍史天然、赵二宝收抬安卧而退。

天然一觉醒来,只听得树林中小麻雀儿作队成群,喧噪不已,急忙摇醒二宝,一同披衣起身。

唤阿虎进房问时,始知天色尚早,但又不便再睡,且自洗脸漱口吃点心。

阿虎排开奁具,即为二宝梳妆。

天然没事,闲步出房;偶经高亚白卧房门首,向内窥觑。

高亚白、姚文君都不在房。

天然掀帘进去,见那房中除床榻桌椅之外,空落落的,竟无一幅书画,又无一件陈设,壁间只挂著一把剑、一张琴。

惟有一顶素绫帐子,倒是密密画的梅花,知系尹痴鸳手笔;一方青缎帐颜,用铅粉写的篆字,知系华铁眉手笔。

天然从头念下,系高亚白自己做的帐铭。

其文道:

仙乡,醉乡,温柔乡,惟华前乡掌之;佛国,香国,陈芳国,惟槐安国

翼之。

我游其间。

三千大千,活泼泼地,纠缦缦天,不知今夕是何年!

天然徘徊赏鉴,不忍舍去。

忽闻有人高叫:"天然兄,该搭来。"

天然回头望去,乃尹痴鸳隔院相唤,当即退出,抄至对过痴鸳卧房。

痴鸳适才起身,刚要洗脸,迎见天然,暂请宽坐。

这房中却另是一样,只觉金迷纸醉,锦簇花团,说不尽绮靡纷华之概。

天然倒不理会,但见靠窗书桌上堆著几本草订书籍,问是何书。

痴鸳道:"旧年韵叟刻仔一部诗文,叫《一笠园同人全集》,再有几花零珠碎玉,不成篇幅,如楹联、匾额、印章、器铭、灯谜、酒令之类,一概豁脱好像可惜,难末教我再选一部,就叫‘外集’。 故歇选仔一半,勿曾发刻。"

天然取书在手,翻出二段,看是"白战"的酒令。

天然道:"‘白战’两个字,名目就好。"

再看下面有小字注道:"欧阳文忠公小雪会饮聚星堂赋诗,约不得用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等字。 后东坡复举前体,末云:‘当时号令君记取,白战不许持寸铁。 ’此令即仿此意。 各拈一题,作诗两句,用字面映衬切贴者罚。"

第一条"桃花"为题,诗曰:

一笑去年曾此日,再来前度复何人?

天然长吟点头道:"倒勿容易囗!"

痴鸳道:"该个两句无啥好,耐看下去。 先要看仔俚诗,再猜俚是啥个题目。 题目猜匆出,故末诗好哉。"

说著,揩干手面,踅过桌傍,接那书来翻过一页,掩住题目,单露出两句诗给天然看。

诗曰:

谁钦是主何须问,我以为君不可无。

天然道:"空空洞洞,陆里有啥题目嗄?"痴鸳笑而放手。

天然见题目是"修竹",恍然大悟道:"懂哉,懂哉!果然做得好!"

痴鸳复以一条相示。

诗曰:

借问当年谁得似?可怜如此更何堪!

天然蹙频沉吟道:"上头一句像飞燕,下头一句勿对哉"口宛"。"

细细的想了一会,终想不到是"残柳"的题目;及至看了,却即拍案叫绝道:"好极哉!"

再看诗曰:

淡泊从来知者鲜,指挥其下慎无遗。

痴鸳道:"该个是‘诸葛菜’,借用个典故陆里猜得著?"天然道:"因难见巧,好在不脱不粘。"

此后还有两条,已经痴鸳涂抹,看不清楚。

天然翻下去,都是选的酒令,五花八门,各体咸备。

大略览毕,问道:"昨日个酒令阿要选嗄?"痴鸳道:"我想过歇哉,‘粟’字之外,再有‘羊’字、‘汤’字好说,连‘鸡’‘鱼’‘酒’‘肉’,通共七个字。"

天然道:"‘粟’、‘羊’、‘汤’三个字,《四书》浪阿全嗄?"痴鸳道:"《四书》浪句子,我也想好来里。"

遂念道:

粟:食粟。

虽有粟。

所食之粟。

则农有余粟。

其后凛人继粟。

子为其母请粟。

孟子日,许子必种票。

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

羊:五羊。

犹犬羊。

其父攘羊。

见牛未见羊。

何可废也,以羊。

而曾子不忍食羊。

伐冰之家不畜牛羊。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

汤:于汤。

五就汤。

伊尹相汤。

冬日则饮汤。

由尧、舜至于汤。

伊尹以割烹要汤。

嚣嚣然日,吾何以汤。

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

天然听了,笑道:"耐阿是昨日夜头困勿着,一径来浪想?"痴鸳道:"我是无啥困勿着,耐末常恐来勿及团。"

说话时,赵二宝新妆既罢,闻得天然声音,根寻而至。

痴鸳眼光直上直下,只看二宝,且笑道:"难末今夜头要困勿着哉!"二宝不解痴鸳所说云何,然亦知其为己而发,别转头咕噜道:"随便耐去说啥末哉。"

痴鸳慌自分辩,二宝那里相信?天然呵呵一笑。

可巧管家来请午餐,三人乃起身随管家下楼。

这午餐摆在大观楼下前进中堂。

平开三桌,下首一桌早为几个亲戚占坐。

齐韵叟、苏冠香等得史天然、尹痴鸳、赵二宝到来,让于当中一桌坐下。

随见姚文君身穿官纱短衫裤,腰悬一壶箭。

背负一张弓,打头前行;后面跟着华铁眉、孙素兰、葛仲英、吴雪香、陶云甫、覃丽娟及朱蔼人、林素芬、林翠芬、高亚自十人,从花丛中迤逦登堂。

姚文君卸去弓箭,就和众人坐了上首一桌。

惟林翠芬仍过这边,坐在尹痴鸳肩下。

酒过三巡,食供两套,齐韵叟拟请行令。

高亚白道:"昨日个酒令勿曾完结"口宛"。"

史天然道:‘有哉。”

历述尹痴鸳所说"粟"、"羊"、"汤"三字,并《四书》迭塔句子。

齐韵叟道:"难道八个字拼勿满?"尹痴鸳道:"倘然吃大菜末,说个‘牛’字也无啥。"

高亚自道:"汤王犯仔啥个罪孽,放来浪多花众生里向?"华铁眉笑道:"亚白先生一只嘴实在尖极,比仔文君个箭射得准。"

尹痴鸳鼓掌道:"妙啊,故末可称‘一箭贯双雕’!"史天然接嘴道:"鸡、鱼、牛、羊多花众生,才有来浪,倪再说个‘雕’字阿好?" 席间初时不懂,既而一想,忍不住哄堂大笑,皆道:"今朝为啥大家拿俚哚两家头寻开心?"齐韵叟扌然髭道:"此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高亚白点头道:"倒骂得不俗!大家索性多骂两声,可以下酒。"

便取酒壶自斟一大觥,给姚文君道:"耐也是个雕,吃一杯赏骂酒。"

席间重复笑起。

史天然、华铁眉并道:"倪大家奉陪一杯,算是受罚末哉。"

管家见说,逐位斟上大觥。

尹痴鸳慢慢吃着,问赵二宝道:"张秀英酒量阿好?"二宝道:"耐去做仔俚末,就晓得哉"口宛",问啥嗄!"陶云甫道:"秀英酒量同耐差勿多,阿要去试试看?"高亚白道:"痴鸳心心念念来里张秀英身浪,晚歇定归去。"

尹痴鸳本自合意,不置一词,草草陪著行过两个容易酒令,然后终席。

消停一会,日薄崦嵫。

尹痴鸳约齐在席众人,特地过访张秀英,惟齐府几个亲戚辞谢不去。

痴鸳拟邀主人齐韵叟,韵叟道:"故歇我匆去。 耐倘然对景仔末,请俚一淘园里来好哉。"

痴鸳应诺,当即雇到七把皮篷马车,分坐七对相好。

林翠芬虽含醋意,尚未尽露,仍与尹痴鸳同车出一笠园,经泥城桥,由黄浦滩兜转四马路,停于西公和里。

陶云甫、覃丽娟抢先下车,导引众人进弄至家,拥到楼上张秀英房间。

秀英猝不及防,手忙脚乱。

高亚白叫住道:"耐"要勿"瞎应酬,快点喊个台面下去,倪吃仔点末,转去哉。"

张秀英唯唯,立刻传命外场,一面叫菜,一面摆席。

朱蔼人乘间随陶云甫踅往覃丽娟房间,吸烟过瘾。

林翠芬不耐烦,拉了阿姐林素芬,相将走避。

赵二宝静坐无聊,径去开了衣橱,寻出一件东西,手招史天然前来观看,乃是几本春宫册页。

天然接来,授与尹痴鸳。

痴鸳略一过目,随放桌上,道:"画得勿好。"

华铁眉抽取其中稀破的一本展视,虽丹青黯淡,而神采飞扬,赞道:"蛮好"口宛"!"葛仲英在傍,也说:"无啥。"

但惜其残缺不全,仅存七幅,又无图章款识,不知何人所绘。

高亚白因为之搜讨一遍,始末两幅,若迎若送;中五幅,一男三女,面目差同;沉吟道:"大约是画个小说故事。"

史天然笑说:"勿差。"

随指一女道:"耐看,有点像文君。"

大家一笑丢开。

外场绞上手巾,尹痴鸳请出客堂,入席就坐。

第四十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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