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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赵朴斋领妹子赵二宝及张秀英同至大观园楼上包厢。
主人系一个后生,穿着雪青纺绸单长衫,宝蓝茜纱夹马褂,先在包厢内靠边独坐。
朴斋知为施瑞生,但未认识。
施瑞生一见大喜,慌忙离位,满面堆笑,手搀秀英、二宝上坐凭栏,又让朴斋。
朴斋放下灯笼,退坐后埭。
瑞生坚欲拉向前边,朴斋相形自愧,局促不安。
幸而瑞生只和秀英附耳说话,秀英又和二宝附耳说话,将朴斋搁在一边,朴斋倒得自在看戏。
这大观园头等角色最多,其中最出色的乃一个武小生,名叫小柳儿,做工唱口,绝不犹人。
当晚,小柳儿偏排着末一出戏,做《翠屏山》中石秀。
做到潘巧云赶骂、潘老丈解劝之际,小柳儿唱得声情激越,意气飞扬;及至酒店中,使一把单刀,又觉一线电光,满身飞绕,果然名不虚传。
《翠屏山》做毕,天已十二点钟,戏场一时哄散,纷纷看的人恐后争先,挤塞门口。
施瑞生道:"倪慢慢交末哉。"
随令赵朴斋掌灯前行,自己拥后,张秀英、赵二宝夹在中间,同至悦来客栈。
二宝枪上一步,推开房门,叫声"无(女每)"。
赵洪氏歪在床上,欻地起身。
朴斋问道:"无(女每)为啥勿困?"洪氏道:"我等来里,困仔末啥人来开门嗄?"秀英道:"今夜头蛮蛮好个好戏,无(女每)勿去看!"瑞生道:"戏末礼拜六夜头最好。 今朝礼拜三,再歇两日,同无(女每)一淘去看。"
洪氏听是瑞生声音,叫声"大少爷",让坐致谢。
二宝喊栈使冲茶。
秀英将烟盘铺在床上,点灯请瑞生吸鸦片烟。
朴斋不上台盘,远远地掩在一边。
洪氏乃道:"大少爷,难末真真对勿住,两日天请仔倪好几埭。 明朝倪定归要转去哉。"
瑞生急道:""要勿"去吧。 无(女每)末总实概,上海难得来一埭,生来多白相两日。"
洪氏道:"勿瞒大少爷说,该搭栈房里,四个人房饭钱要八百铜钱一日哚,开消忒大,早点转去个好。"
瑞生道:"勿要紧个,我有法子,比来里乡下再要省点。"
瑞生只顾说话,签子上烧的烟淋下许多,还不自觉。
秀英睃见,忙去上手躺下,接过签子给他代烧。
二宝向自己床下提串铜钱,暗地交与朴斋,叫买点心。
朴斋接钱,去厨下讨只大碗,并不呼唤栈使,亲往宝善街上去买。
无如夜色将阑,店家闭歇,只买得六件百叶回来,分做三小碗,搬进房内。
二宝攒眉道:"阿哥末也好个哉,去买该号物事。"
朴斋道:"无拨哉呀。"
瑞生从床上崛起,看了道:"百叶蛮好,我倒喜欢吃个。"
说着竟不客气,取双竹筷,努力吃了一件。
二室将一碗奉上洪氏,并喊秀英道:"阿姐来陪陪囗。"
秀英反觉不好意思,嗔道:"我"要勿"吃。"
二宝笑道:"价末阿哥来吃仔罢。"
朴斋遂一古脑儿吃完,喊栈使收去空碗。
瑞生再吸两口鸦片烟,告辞而去。
朴斋始问秀英,和施瑞生如何亲眷。
秀英笑道:"俚哚亲眷,耐陆里晓得"口夏"!瑞生阿哥个娘末就是我过房娘。 我过房个辰光,刚刚三岁。 旧年来浪龙华碰着仔,大家勿认得;说起来倒蛮对,难末教我到俚哚屋里住仔三日,故歇倒算仔亲眷哉。"
朴斋默然不问下去。
一宿无话。
瑞生于次日午后到栈,栈中才开过中饭,收拾未毕。
秀英催二宝道:"耐快点囗,倪今朝买物事去呀。"
二宝道:"我物事"要勿"买,耐去末哉。"
瑞生道:"倪也匆买啥物事,一淘去白相相。"
秀英笑道:"耐"要勿"去搭俚说,我晓得俚个脾气,晚歇总归去末哉。"
二宝听说,冷笑一声,倒在床上睡下。
秀英道:"阿是说仔耐了动气哉?"二宝道:"啥人有闲工夫来搭耐动气嗄!"秀英道:"价末去囗。"
二宝道:"勿然末去也无啥,故歇拨耐猜着仔,定归勿去。"
秀英捻知二宝拗性,难于挽回,回顾瑞生努嘴示意。
瑞生佯嘻嘻挨坐床沿,妹妹长,妹妹短,搭讪多时,然后劝他去白相。
二宝坚卧不起。
秀英道:"我末得罪仔耐,耐看瑞生阿哥面浪,就冤屈点阿好?"二宝又冷笑一声不答。
洪氏坐在对面床上,听不清是什么,叫声"二宝",道:""要勿"囗,瑞生阿哥来浪说呀,快点起来囗。"
二宝秋气道:"无(女每)"要勿"响,耐晓得啥嗄!"
瑞生觉道言语战了,呵呵一笑,岔开道:"倪也匆去哉,就该搭坐歇,讲讲闲话倒蛮好。"
因即站起身来。
偶见朴斋靠窗侧坐,手中擎着一张新闻纸,低头细看,瑞生问:"阿有啥新闻?"朴斋将新闻纸双手奉上。
瑞生接来,拣了一段,指手画脚且念且讲。
秀英、朴斋同声附和,笑做一团。
二、二坏睬,听瑞生说得发松,再忍不住,因而"火欠"地下床,去后面朴斋睡的小房间内小遗。
秀英掩口暗笑,瑞生摇手止住。
等到二宝出房,瑞生丢开新闻纸,另讲一件极好笑的笑话,逗引得二宝也不禁笑了。
秀英故意偷眼去睃睃他如何,二宝自觉没意思,转身紧傍洪氏身旁坐下,一头撞在怀里,撒娇道:"无(女每)耐看囗,俚哚来浪欺瞒我。"
秀英大声道:"啥人欺瞒耐嗄,耐倒说说看!"洪氏道:"阿姐阿要来欺瞒耐,"要勿"实概瞎说。"
瑞生只是拍手狂笑,朴斋也跟着笑一阵,才把这无端口舌揭过一边
瑞生重复慢慢的怂恿二宝去白相,二宝一时不好改口应承,只装做不听见。
瑞生揣度意思是了,便取一件月白单衫,亲手替二宝披上。
秀英早自收拾停当。
于是三人告禀洪氏而行,根留朴斋陪洪氏在栈。
洪氏夜间少睡,趁此好歇中觉。
朴斋气闷不过,手持水烟筒,踅出客堂,踞坐中间高椅和帐房先生闲谈。
谈至上灯以后,三人不见回来,栈使问:"阿要开饭?"朴斋去问洪氏。
洪氏叫先开两客。
母子二人吃饭中间,忽听栈门首一片笑声,随见秀英拎着一个衣包,二宝捧着一卷纸裹,都吃得两颊绯红,唏唏哈哈进房。
洪氏先问晚饭。
秀英道:"倪吃过哉,来没吃大菜呀。"
二室抢步上前道:"无(女每),耐吃囗。"
即检纸裹中卷的虾仁饺,手拈一只喂与洪氏。
洪氏仅咬一口,觉得吃不惯,转给朴斋吃。
朴斋问起施瑞生,秀英道:"俚有事体,送倪到门口,坐仔东洋车去哉。"
迨洪氏、朴斋晚饭吃毕,二宝复打开衣包,将一件湖色茜纱单衫与朴斋估看。
朴斋见花边云滚,正系时兴,吐舌道:"常恐要十块洋钱哚囗!"二宝道:"十六块哚。 我"要勿"俚呀,阿姐买好仔嫌俚短仔点,我着末倒蛮好,难末教我买。 我说无拨洋钱。 阿姐说:‘耐着来浪,停两日再说。 ’"朴斋不则一声。
二宝翻出三四件纱罗衣服,说是阿姐买的。
朴斋更不则一声。
这夜大家皆没有出游。
朴斋无事早睡,秀英、二宝在前间唧唧说话,朴斋并未留心沉沉睡去。
朦胧中听得妹子二宝连声叫"无(女每)",朴斋警醒呼问,二宝推说"无啥"。
洪氏醒来,和秀英、二宝也唧唧说话。
朴斋那里理会,竟安然一觉,直至红日满窗,秀英、二宝已在前间梳头。
朴斋心知失"目忽",慌的披衣走出。
及见母亲洪氏拥被在床,始知天色尚早,喊栈使舀水洗脸。
二宝道:"倪点心吃哉。 阿哥要吃啥,教俚哚去买。"
朴斋说不出。
秀英道:"阿要也买仔两个汤团罢?"朴斋说:"好。"
栈使受钱而去。
朴斋因桌上陈设梳头奁具,更无空隙,急取水烟筒往客堂里坐;吃过汤团,仍和帐房先生闲谈。
好一会,二宝在房内忽高声叫"阿哥",道:"无(女每)喊耐。"
朴斋应声进房。
其时秀英、二宝妆裹粗完,并坐床沿;洪氏亦起身散坐。
朴斋傍坐候命,八目相视,半日不语。
二宝不耐,催道:"无(女每)搭阿哥说囗。"
洪氏要说,却"咳"的叹口气道:"俚哚瑞生阿哥末也忒啥要好哉,教倪再多白相两日。 我说:‘栈房里房饭钱忒大。 ’难末瑞生阿哥说:‘清和坊有两幢房子空来浪,无拨人租。 ’教倪搬得去,说是为仔省点个意思。"
秀英抢说道:"瑞生阿哥个房子,房钱就勿要哉。 倪自家烧来吃,一日不过二百个铜钱,比仔栈房里阿是要省多花哚。 我是昨日答应俚哉,耐说阿好?"二宝接说道:"该搭一日房饭钱,四个人要八百哚。 搬得去末省六百,阿有啥勿好嗄?"朴斋如何能说"不好",仅低头唯唯而已。
饭后,施瑞生带了一个男相帮来栈,问:"阿曾收作好?"秀英、二宝齐笑道:"倪末陆里有几花物事收作嗄!"瑞生乃喊相帮来搬。
朴斋帮着捆起箱箱,打好铺盖,叫把小车,与那相帮押后,先去清和坊铺房间。
赵朴斋见那两幢楼房,玻璃莹澈,花纸鲜明。
不但灶下釜甑齐备,楼上两间房间,并有两副簇簇新新的宁波家生。
床榻桌椅,位置井井;连保险灯、着衣镜都全,所缺者推单条字画、帘幕帷帐耳。
随后,施瑞生陪送赵洪氏及张秀英、赵二宝进房。
洪氏前后踅遍,啧啧赞道:"倪乡下陆里有该号房子嗄!大少爷,故末真真难为耐。"
瑞生极口谦逊。
当时聚议,秀英、二宝分居楼上两间正房,洪氏居亭子间,朴斋与男相帮居于楼下。
须臾天晚,聚丰园挑一桌丰盛酒菜送来。
瑞生令摆在秀英房内,说是暖房。
洪氏又致谢不尽。
大家团团围坐一桌圆台面,无拘无柬,开怀畅饮。
饮至半酣之际,秀英忽道:"倪坎坎倒忘记脱哉,勿曾去叫两个出局来白相相,倒无啥。"
二宝道:"瑞生阿哥去叫囗,倪要看呀。"
洪氏喝阻道:"二宝"要勿",耐末再要起花样。 瑞生阿哥老实人,堂子里勿曾去白相歇,阿好叫嗄!"朴斋亦欲有言,终为心虚忸怩,顿住了嘴。
瑞生笑道:"我一干仔叫也无啥趣势。 明朝我约两个朋友,该搭吃夜饭,教俚哚才去叫得来,故末闹热点。"
二宝道:"倪阿哥也去叫一个,看俚哚阿来。"
秀英手拍二宝肩背道:"我也叫一个,就叫个赵二宝。"
二宝道:"我赵二宝个名字倒勿曾有过歇,耐张秀英末有仔三四个哉!才是时髦倌人,一道拨人家来浪叫出局。"
几句说得秀英急了,要拧二宝的嘴,二宝笑而走避。
瑞生出席拦劝,因相将向榻床吸鸦片烟。
洪氏见后四道菜登席,就叫相帮盛饭来。
朴斋间饮,不胜酒力,遂陪母亲同吃过饭,送母亲到亭子间,运往楼下点灯弛衣,放心自睡。
一觉醒来,酒消口渴,复披衣趿鞋,摸至厨房,寻得黄沙大茶壶,两手捧起,"咽咽"呼饱;见那相帮危坐于水缸盖上,垂头打盹,即叫醒他。
问知酒席虽撤,瑞生尚在。
朴斋仍摸回房来,听楼上喁喁切切,笑语间作,夹着水烟、鸦片烟呼吸之声。
朴斋剔亮灯心,再睡下去,这一觉冥然无知,俨如小死。
直至那相帮床前相唤,朴斋始惊起,问相帮:"阿曾困歇?"相帮道:"大少爷去,天也亮哉,阿好再困。"
朴斋就厨下捕个面,蹑足上楼。
洪氏独在亭子间梳头。
前面房里烟灯未灭,秀英、二宝还和衣对卧在一张榻床上。
朴斋掀帘进房,秀英先觉,起坐,怀里摸出一张横批请客单,令朴斋写个"知"字。
朴斋看是当晚施瑞生移樽假座,请自己及张新弟陪客,更有陈小云、庄荔甫两人,沉吟道:"今夜头我真个谢谢哉。"
秀英问:"为啥?"朴斋道:"我碰着仔难为情。"
秀英道:"阿是说倪新弟?"朴斋说:"勿是。"
秀英道:"价末啥嗄?"朴斋又不肯实说。
适二宝闻声继寤,朴斋转向二宝耳边,悄悄诉其缘故。
二宝点头道:"也匆差。"
秀英乃不便强邀,喊相帮交与请客单,照单赍送。
朴斋延至两点钟,涎脸问妹子讨出三角小洋钱。
禀明母亲,大踱出门。
初从四马路兜个圈子,兜回宝善街,顺便往悦来客栈,拟访帐房先生与他谈谈。
将及门首,出其不意,一个人从门内劈面冲出,身穿旧洋蓝短衫裤,背负小小包裹,翘起两根短须,满面愤怒,如不可遏。
朴斋认得是剃头司务吴小大,甚为惊诧。
吴小大一见赵朴斋,顿换喜色道:"我来里张耐呀,搬到仔陆里去哉嗄?"朴斋约略说了。
吴小大携手并立,刺刺长谈。
朴斋道:"倪角子浪去吃碗茶罢。"
吴小大说"好",跟随朴斋至石路口松风阁楼上,泡一碗"淡湘莲"。
吴小大放下包裹,和朴斋对坐,各取副杯分腾让饮。
吴小大倏地"目真"目攘臂,问朴斋道:"我要问耐句闲话,耐阿是搭松桥一淘米浪白相?"朴斋被他突然一问,不知为着何事,心中"突突"乱跳。
吴小大拍案攒眉道:"勿呀!我看耐年纪轻,来里上海,常恐去上俚当水!就像松桥个杀坯末,耐终"要勿"去认得俚个好。"
朴斋依然目瞪口呆,没得回答。
吴小大复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搭耐说仔罢,我个亲生爷俚还勿认得囗,再要来认得耐个朋友?" 朴斋细味这话稍有头路,笑问究竟缘何。
吴小大从容诉道:"我做个爷,穷末穷,还有碗把苦饭吃吃个囗。 故歇到上海来,勿是要想啥倪子个好处;为是我倪子发仔财末,我来张张俚,也算体面体面。 陆里晓得个杀坯实概样式!我连浪去三埭,帐房里说勿来浪,倒也罢哉;第四埭我去,来浪里向勿出来,就帐房里拿四百个铜钱拨我,说教我趁仔航船转去罢。 我阿是等耐四百个铜钱用!我要转去,做叫化子讨饭末也转去仔,我要用耐四百个铜钱!"一面诉说,一面竟号啕痛哭起来。
朴斋极力劝慰宽譬,且为吴松桥委曲解释。
良久,吴小大收泪道:"我也自家勿好,教俚上海做生意。 上海夷场浪勿是个好场花。"
朴斋假意叹服。
吃过五六开茶,朴斋将一角小洋钱会了茶钱。
吴小大顺口鸣谢,背上包裹同下茶楼,出门分路。
吴小大自去日辉港觅得里河航船回乡。
赵朴斋彳亍宝善街中,心想这顿夜饭如何吃法。
第三十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