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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过秦论上
秦孝公据肴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
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
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
诸侯恐惧,会盟而谋而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齐、楚、宋、卫、中山之众。
於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绥、翟景、苏厉、栾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
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秦人开关延敌,九国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於是从散,争割地而赂秦。
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驭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捶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而报怨。
於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固。
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於殊俗。
然而陈涉,牖绳枢之子,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嬴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肴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於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棘矜,非於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沆於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肴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曹错论贵粟疏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
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无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遍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
贫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农,不农则不地着;不地着则离乡轻家,民鸟兽。
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犹不能禁也。
夫寒之於衣,不待轻;饥不得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
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居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於农桑,薄俺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
夫珠玉金银,饥火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为物轻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
北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
粟米布帛生於地,长时,聚於市,非可一日成也。
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旦弗得而饥寒至。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
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征暴赋,赋敛不时,朝今而暮当具。
有者,半价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於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嬴,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仟伯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
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
欲民务农,在於贵粟。
贵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为赏罚。
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
取於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顺於民心,所补者叁: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叁曰劝农功。
今令民大车骑马匹者,复卒叁人。
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
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
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於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人入粟於边,以受爵免罪,不过叁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长门赋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
心慊移而不省笔兮,交得意而相亲。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真悫之心。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
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飘飘而疾风。
登兰台而遥望兮,神而外淫。
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
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
飘风回而起闰兮,举帷幄之;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
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
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
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於深宫。
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
间徙倚於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
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而似钟音。
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
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
施瑰木之栌兮,委参差以糠梁。
时彷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
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
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瑁之文章。
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
白鹤以哀号兮,孤雌於枯杨。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於空堂。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
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按流征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
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昂。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
舒息悒而增欷兮,履起而彷徨。
榆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殃。
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
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香。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若有亡。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於东方。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马援戒兄子严敦书援兄子严、敦,并喜讥议,而通轻侠客。
援前在交趾,还书诫之日:"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 好论议人长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 汝曹知吾恶之甚矣,所以复言者,施衿结,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 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 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 父丧致客,数郡毕至。 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 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者也。 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讫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州郡以为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
苏武传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稍迁,至移中厩监。
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
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相当。
天汉元年,且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
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
尽遍汉使路充国等。
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
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
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
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
会武等至匈奴。
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
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
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
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
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单于使卫律治其事。
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
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
虞常果引张胜。
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
左伊秩訾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
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
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
卫律惊,自抱持武。
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
武气绝,半日复息。
惠等哭,舆归营。
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
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
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
举剑欲击之,胜请降。
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
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 复举剑拟之。 武不动。 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 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 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
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复欲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於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 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独匈奴未耳。 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
单于愈益欲降之。
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
天雨雪。
武卧,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
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
"羝乳,乃得归。"
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野鼠去实而食之。
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
积五、六年,单于弟於王弋射海上。
武能网纺缴,檠弓弩於王爱之,给其衣食。
叁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
王死后,人众徙去。
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
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
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
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 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 孺卿从祠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 诏使孺卿逐捕。 不得,惶恐饮药而死。 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 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 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 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 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 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 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
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效死於前!"陵见甚至诚,喟然叹曰:"嗟呼!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於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
然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 」"武闻之,南卿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
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
汉求武等。
匈奴诡言武死。
后汉使复至匈奴。
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过。
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
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
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
於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於匈奴,功显於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 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
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
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
其余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
常惠后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
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戒子书
吾家旧贫,不为父母群弟所容,去役之吏,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域;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授焉。
遂博稽六艺,粗览传记,时○书纬术之奥。
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殖,以娱朝夕。
遇阉尹擅势,坐党禁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
举贤良方正、有道,辟大将军叁司府,公车再召。
比牒并名,早为宰相。
惟彼数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
吾自忖度,无任於此;但念述先圣之玄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
而黄巾为害,萍浮南北,复归邦乡。
入此岁来,已七十矣。
宿素衰落,仍有失误。
案之礼典,便合传家。
今我告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
自非拜国君之命,问族亲之忧,展敬坟墓,观省野物,胡尝扶杖出门乎?家事大小,汝一承之。
咨!尔茕茕一夫,曾无同生相依。
其勖求君子之道,研钻勿替;敬慎威仪,以近有德。
显誉成於僚友,德行立於已志。
若致声称,亦有荣於所生。
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邪?
吾虽无绂冕之绪,颇有让爵之高;自桨以论赞之功,庶不遗后人之羞。
末所愤愤者,徒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於礼堂写定,传与其人。
日西方暮,其可图乎?
家今差多於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
菲饮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恨。
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
典论论文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
夫人善於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
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
斯不自见之患也。
今之文人:鲁国孔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元瑜、汝南应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於学无所遗,於辞无所假,咸自以骋骥於千里,仰齐足而并驰。
以此相服,亦良难矣!扒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於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
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
然於他文,未能称是。
琳、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
应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
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於自见,谓己为贤。
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
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於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扒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见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於后。
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
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
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於寒,富贵则流於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
日月逝於上,体貌衰於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着论,成一家言。
与吴质书
二月叁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
叁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
昔年疾疫,亲故多罹其灾。
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
每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
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
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
观其姓名,已为鬼录。
追思昔游,犹在心目。
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
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
着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
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着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
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诗人。
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
仲宣独自善於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於所善,古人无以远过。
昔伯牙绝弦於锺期,仲尼覆醢於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
今之存者,已不逮。
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
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
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
光武言:"年叁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
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
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
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否?东望於邑,裁书叙心。
丕白。
与杨德祖书
植白: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
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於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
昔仲宣独步於汉南,孔璋鹰扬於河朔,伟长擅名於青土,公干振藻於海隅,德琏发迹於此魏,足下高视於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
吾王於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
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
以孔璋之才,不闲於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
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
夫锺其不失听,於今称之。
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
世人之着述,不能无病。
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
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
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
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
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於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
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
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於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於断割。
刘季绪才不能逮於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
昔田巴毁五帝,罪叁王,五霸於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
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芷荪蕙之芳,众所好,而海畔有逐臭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
今往仆少小所着辞赋一相与。
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
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
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
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
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
虽未能藏之於名山,将以传之於同好。
此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书不尽怀!植白。
诸葛亮前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今天下叁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然侍卫之臣,不懈於内;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於陛下也。
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爆中府中,俱为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篇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
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於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
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於桓、灵也。
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阳,苟全性命於乱世,不求闻达於诸侯。
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叁顾臣於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
后值倾覆,受任於败军之际,奉命於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
受命以来,夙夜忧勤,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
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叁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於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至於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
若无兴德之言,则戮允等,以彰其慢。
陛下亦宜自课,以谘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诸葛亮后出师表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
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贼,才弱敌也。
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
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於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
而议者谓为非计。
今贼适疲於西,又务於东。
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
谨陈其事如左:
斑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人然陟险被创,危然后安。
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
此臣之未解一也。
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
此臣之未解二也。
曹操智计,殊绝於人,其用兵也,拂孙吴;然困於南阳,险於乌巢,危於祁连,逼於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尔。
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
此臣之未解叁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策任夏侯,而夏侯败亡。
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汉中,中间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叁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早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
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难平者,事也。
昔先帝败军於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
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
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
凡事如是,难可逆料。
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至於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