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 附录二 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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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 附录二 清文 吴楚材

※廉耻彼炎武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 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 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 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 无耻之耻,无耻矣。"

又曰:"耻之於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

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礼犯义,其原皆生於无耻也。

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吾观叁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

然而松柏后凋於岁寒,鸡鸣不已於风雨,彼众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

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 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 」吾时俯而不答。 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呼!之推不得已而仕於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於世者,能无愧哉!

※大铁椎传魏禧大铁椎,不知何许人。

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健,呼"宋将军"云。

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

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

柄铁摺迭环复,如锁上,引之长丈许。

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

问其乡及姓名,皆不答。

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

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

信之曰:"客初至时,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 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

子灿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 吾去矣!"将军强留之。

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物,不顺者,辄击杀之。 众魁请长其群,吾又不许,是以雠我。 久居此,祸必及汝。 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

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

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

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

客不得已,与偕行。

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勿声,令贼知汝也!"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

客驰下,吹篥数声,顷之,贼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余人。

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吾兄?"言未毕,客乎曰:"椎。"

贼应声落马,马首尽裂。

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地下,杀叁十余人。

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堕。

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地尘且起,黑烟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论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 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於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

※祭妹文袁枚干隆丁亥冬,葬叁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呜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

予幼从先生受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

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

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

予九岁,憩书,汝梳只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

适先生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迷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

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

逾二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

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

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

悔当时不将情状,罗缕纪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仗汝扶时;家中文墨,顺汝办治。

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而於此微缺然。

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

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世。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

后虽小差,犹尚,无所娱遣。

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

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

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

及至已极,阿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

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

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

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

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

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

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於斯,便祭扫也。

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两: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

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

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周耳。

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

汝死我葬,吾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先母邹孺人灵表汪中母讳维贞,先世无锡人,明末迁江都;凡七支,其六皆绝,故亡其谱系。

父处士君鼐,母张孺人。

处士授学於家,母暇日於屏后听之,由是塾中诸书皆成诵。

张孺人蚤没,处士衰耗,母尽心奉养,抚二弟有恩,家事以治。

及归於汪,汪故贫,先君子始为赘婿;世父将鬻其宅,先主无所置,母曰:"焉有为人妇不事舅姑者?"请於处士君,割别室奉焉。

已而世叔父数人,皆来同爨。

先君子羸病,不治生。

母生子女各二,室无童婢,饮食衣屦,咸取具一身,月中不寝者过半。

先君子下世,世叔父益贫,久之散去。

母教女弟子数人,且缉屦以为食,犹思与子女相保;直岁大,乃荡然无所托命矣。

再徙北城,所居止叁席地,其左无壁,覆之以苫。

日常使姐守舍,携带中及妹,累然丐於亲故,率日不得一食;归则藉槁於地。

每冬夜号寒,母子相拥,不自意全济,比见晨光,则欣然有生望焉。

迨中入学宫,游艺四方,稍致甘旨之养。

母百病交攻,历岁月,竟致不起。

呜呼痛哉!母忠质慈祥,生平无妄言;接下以恩,多所顾念。

方中幼时,叁族无见恤者,母九死流离,抚其遗孤,至於成立。

母禀气素强,不近医药。

计母生七十有六年,少苦操劳,中苦乏,老苦疾;重以天属之乖,人事之郁,盖终其身,藓一日之欢焉。

论其摧剥,金石可锁,况於血气?故吾母虽以中寿告终,不得谓其天年之止於是也。

呜呼!生我之恩,送死之戚,人所同也;家获再造,而积苦以陨身,行路伤之,况在人子?呜呼痛哉!以干隆五十二年七月辛丑朔卒,明年叁月戊寅,合葬於先君子之墓,其哀子中泣血为之表,曰;呜呼!汪氏节母,此焉其墓。

更百苦以保其后,后之人尚保其封树。

※梅花岭记全祖望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

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於敌人之手以死。 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

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后。 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

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

遂为诸将所拥而行。

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立。

马副使鸣、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

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

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

至是,德威求功之骨不可得,及以衣冠葬之。

或曰:"城之跛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於城中也。"

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

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彷佛陈涉之称项燕。

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

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也?"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

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蜕,实未尝死。

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

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后,予登岭上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

此既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

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亦以乙酉在扬,凡五死而得绝,时告其父母火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於此。

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粤东屈大均,为作传铭哀词。

顾尚有未尽表章者: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数人,其后皆来江都省墓。

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至江都,令史氏男女来认之。

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节,亦出视之。

大将艳其色,欲强娶之;夫人自裁而死。

时以其出於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表章者。

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易姓之间,不能仗节,出疏纠之。

岂知身后乃有弟妇,以女好而踵兄公之余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诸公,谅在从祀之列,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

※左忠毅公轶事方苞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

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

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

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

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睢然注视。

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窥狱门外。

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

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於禁卒,卒感焉。

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目光如炬。

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来!柄家之事,糜烂至此。 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

因摸地上刑械,入投击势。

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

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

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

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弟,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

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於史公云。

※登泰山记姚鼐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

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

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

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余以干隆叁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於泰安。

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由南麓登。

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

泰山正南面有叁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

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

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

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

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

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晦,五鼓,与子坐日观亭,待日出。

大风扬积雪击面。

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数十立者,山也。

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

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

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驳色,而皆若偻。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

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

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

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

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

冰雪无瀑水。

无鸟兽音迹。

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桐城姚鼐记。

※致沅弟书曾国藩

沅弟左右:鄂督五福堂有回禄之灾,幸人口无恙,上房无恙,受惊已不小矣。

其屋系板壁纸糊,本易招火。

凡遇此等事,只可说打杂人役失火,固不可疑会匪之毒谋,尤不可怪仇家之奸细。

若大惊小敝,胡想乱猜,生出多少枝叶,仇家转得传播以为快。

惟有处之泰然,行所无事。

申甫所谓"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星冈公所谓"有福之人善退财",真处逆境者之良法也。

弟求兄随时训示申儆;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

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

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

故自戊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

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

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

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

吾九年以来,痛戒无恒之弊;看书写字,从未间断;选将练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强能立工夫。

奏疏公牍,再叁斟酌,无一过当之语,自夸之辞,此皆圆融能达工夫。

至於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则尚不能免,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

弟若欲自儆惕,似可学阿兄丁戊二年之悔,然后痛下针砭,必有大进。

立达二字,吾於己未年,曾写於弟之手卷中。

弟亦刻刻思自立自强。

但於能达处,尚久体验;於不怨尤处,尚难强制。

吾信中言皆随时指点,劝弟强制也。

赵广汉本汉之贤臣,因星变而劾魏相,后乃身当其灾,可为殷鉴。

默存一悔字,无事不可挽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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