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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羊紫辰羊统领本是别省的一位实缺镇台,只因他本缺十分清苦,便走了门路,由两江总督出奏,奏留他在南京统带防营。
这便是上头有心调剂他。
自从接事之后,因见地方平静,所有的兵丁大半是吃粮不管事。
他的前任已经有两成缺额,到他接手便借裁汰老弱为名,又一去去了两三成。
却是旧的虽去,新的却没有补进一个。
歇上三年,制台阅操一次,有的是临时招人,有的还是前后接应。
怎么叫做"前后接应"呢?臂如一营之中本是五百个人,他倒吃了三百名的额子,实实在在只有二百个人。
等到制台阅操的时候,前头一排点过名,赶紧退了下来。
改换衣服军械,跟着后头的人再上去应名。
如此一排排的上来下去,轮流倒换,不要说是一营五百人他吃三百个,就是再吃多些,有此妙法,也容易弥补。
况且制台年纪大了,又要修道养心,大半是派营务处上的道台替他校阅。
这般营务处上的人,那一个不是羊统领的朋友,天天吃花酒,嫖婊子,同在一处玩惯了的?等到派了这个差使下来,并不要羊统领前去嘱托,他们早已彼此心照,马马糊糊,把制台敷衍过去就算了事。
统领如此,营官自然亦是如此。
调换营官更是统领一件生财之道,倘然出了一个缺,一定预先就有人钻门路,送银子。
不是走姨太太的门路,就是走天天同统领在一块儿玩的人的门路,甚至于统领的相好,甚么私门子,钓鱼巷的婊子,这种门路亦都有人走。
统领是非钱不行,替他经手过付的人所赚的钱亦都不在少处。
闲话休题。
且说归羊统领管辖的什么护军正营、护军副营、新兵营、常备军、续备军,一共有好几个名目。
每一营之中,有营官,有哨官。
营官都是记名提、镇;哨官则自副、参、游以下以至千、把、外委都有在内。
其时有一个在江阴带炮划子的哨官,据他自己说是一个副将衔的游击,就是人家谈起来,说他的官亦并不是假的。
他在江阴炮船上当了两年零三个月的差使,因为克扣兵饷,被上头查了出来,拿他的差使撤去,他就跑到南京来另觅生路。
却说这人姓冒,名字叫得官,本来是在江北泰兴县跟官当长随的。
后来攒聚了几十吊钱。
有天为着做错了一件事,被主人将他骂了一顿,正在闷极无聊的时候,便到烟馆里吃烟。
合该他官星透露。
其时正值江南裁撤营头,所有前头打"长毛"得过保举的人一齐歇了下来,谋生无路。
很有些提、镇、副、参,个个弄到穷极不堪,便拿了饬知、奖札沿门兜卖。
这时候只要有人出上百十吊钱,便可得个一二品的功名,亦要算得不值钱了。
这日冒得官走到烟馆里面,值堂的是认得他的,连忙让出一张烟铺,请冒大爷这边来坐。
冒得官有事在心,闷闷不乐,便没精打彩的躺了下去。
值堂的又赶过来替他烧烟。
抽不上三四口,忽然烟榻前来了一个彪形大汉,虽然是面目黧黑,形容枯槁,却显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情。
冒得官亦不理他。
值堂的见了,倒摆出满脸的悻悻之色,朝他哼儿哈儿的赶他走开。
只听得那人叹一口气道:"你不要朝着我这个样儿!我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你认得我是谁?你们江南若是没有我们,你们那里来的这种好日子过呢!不过是我运气不好,以至落拓到这步田地。 如果要讲起身分来,不要说是你一个做跑堂的算得什么,就是泰兴县县大老爷,比比顶子,要比我差着好几级呢!"值堂的见他出言无将,便把眉毛一竖,眼皮一掀,一骨碌爬起,想要动手赶他走开。
谁知那个大汉哈哈大笑。
值堂的非但推他不动,反被大汉摔了一个筋斗。
值堂的气的了不得,愤愤的要出去叫地保。
大汉冷笑道:"我正苦没有饭吃,这个样儿又见不得官。 你今送我前去,好好好,我就跟了你去。 见了你们大老爷,只要他肯把我收留下来,等我吃两天饱饭,省得在外头捱饿,我就感激不尽了!"值堂的见他如此,更是火上添油。
这些话冒得官都听得明明白白,心上甚是诧异,暗想:"此人必定有点来历。"
又看他的样子,决不是等闲之辈。
便叫值堂的:"不要同他多讲,等我问他。"
一面说,一面把烟枪一丢,坐了起来,慢慢的问他:"你贵姓?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氏,怎么会到得此地来的?"那大汉见冒得官说话讲理,便亦改换了一副神情,先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冒得官又让他在烟榻前一张杌子上坐了。
谁知这大汉后头还跟着一个人。
冒得官问是谁,那大汉回称是他外甥。
冒得官并不在意。
那大汉坐定之后,自己说了姓名:"是湖南人氏。 从前打‘长毛’,身当前敌,克复城池;后来叙功,历保至花翎副将衔,尽先候补游击。"
当时保虽保了,等到平定之后,那里有这些缺安置他们。
记名提、镇能够借补个游击、都司,已经是十不获一;何况是内无奥援,外无帮助,一旦裁撤归农,无家可归,焉有不流落之理。
"在营盘的时候,大注钱财也曾在手里经过;无奈彼时心高气傲,挥金如土,直把钱财看得不当东西。 就是出营之后,身边也还带得几文,有的是坐吃山空,有的是同人合股做个小卖买,到得后来亦总是关门。 即以在下而论,正坐着这个毛病。 一身之外,除掉两件破旧衣裳,还有几张破纸头,便是当年所得的奖札、饬知了。 这种破纸头,饥不可为食,寒不可为衣,直正穷到极处!可惜这个东西没得人要,如有人要,我情愿得几文就卖了他。"
冒得官听到这里,不觉心上一动,便问:"你这东西带在身边没有?"那大汉道:"我孑然一身,无家无室,又无行李,除掉带在身边,更把他放在何处。"
冒得官道:"你拿出来我瞧瞧。"
那大汉正在解衣取出之时,值堂的走过来说道:"大爷,你别上他的当。 他天天拿着这个到这里骗人。"
大汉见值堂的打散他的卖买,抡起拳头便要打值堂的,被冒得官吆喝了值堂的两句,彼此方才罢休。
冒得官是在衙门里顿过的,认得奖札、饬知,知道不是假。
此时忽动了做官之念,便问他要几多钱。
那大汉起初不肯说,后来冒得官顶住问他,才说得一百五十块。
禁不住冒得官再四磋磨,说明三十块钱。
当天先付三块钱定洋,先拿他一个奖札,下余的约明次日两点钟仍到这爿烟馆里交割。
大汉拿到洋钱,欢欣鼓舞的而去。
值堂的又要问他拿扣头,大汉不肯,值堂的一定要,彼此争论起来。
又幸亏冒得官呼喝了两声,方才住手。
大汉已去,冒得官亦即回衙。
到了次日,冒得官带了二十七块钱仍到烟馆里来交割。
等得饬知、奖札统通拿到了手,冒得官揣回家中,在灯下取出观看,见饬知上的名字乃是"毛长胜"三个字,虽然名字不同,幸喜姓的声音还是一样。
过了一天,这冒得官便上去到主人跟前告假,另外走了门路,一心想去投效提标①。
其时提台②驻扎江阴。
既有门路,自然收留,不上两个月,便委了他炮船管带。
从此这冒得官便真正做了"冒得官"了。
在江阴炮船上当了三年多的管带。
船上不比岸上,来往的人少,一直没有人看出他的破绽。
有日提台传令看操。
许多炮划子正在操演的时候,人家当管带的一齐站在船头上指挥兵丁们,不想他老人家在舱板上滑了一脚,一滑就滑到水里去。
一众兵丁慌了手脚。
亏得有两个会泅水的,脱去衣服,好容易把他捞了上来。
提台在长龙船上瞧着,吩咐戈什坐了划子过去问信,问他还有气没有。
其时兵丁们已把他救起,拖过三条板凳,把他背朝上,脸朝下,悬空着伏在板凳上,好等他把嘴里喝进去的水淌出来,淌了半天,水也少了,肚子也瘪了,然后拿他抬到舱里去睡,又灌了两碗姜汤,才慢慢的回醒过来。
戈什回去禀复提台,提台道:"阿弥陀佛!我心上一块石头才放下。 他这个差使是某人保荐的,倘若他死了,我怎么对得住朋友呢。"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请了三天假,一直到第四天才上去叩谢提台,口称:"沐恩③自不小心,走滑了脚,倒叫老帅操心,沐恩实在感激得很!沐恩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孩子年纪小,都不会挣饭吃。 沐恩跃下去的时候,自己也还明白,肚皮里想道:‘我这下子可完了!’如今总算托赖着老帅的洪福没有死,还能够来伺候老帅。 所以沐恩当时就许下愿,拜三天龙王忏,超度超度水里的这些冤魂。 老帅请放心,以后就没有事了。"
提台道:"你跌下去的时候,我替你捏着一把汗。 倘若被水淹死了,虽然是你命该如此,总要算是没于王事,我已经打算替你打咨文给制台,奏明上头,请个恤典,将来你的儿子倒可无庸多虑。 现在你既未曾死,这些话也不必题他了。"
冒得官又重新下了半跪,叩谢老帅的恩典。
①提标:绿营兵由提督统辖的叫提标。
②提台:对提督的敬称,即提标。
③沐恩:明清时官场中人阿谀上司时的自称。
提台又道:"你跌下去的地方,水有多们深?想来一定是浅的,所以你没有送命。"
冒得官道:"回老帅的话,现在水陆营头一齐改了洋操,最讲究的是测量之学。 沐恩测虽不会测,要说单是量还办得来。 即以沐恩自己而论,那天跌下去的地方,大约那里的水只有五尺多深。 何以见得?沐恩常常听见老一辈子的人讲:‘大凡跳河自尽的人,一定是站在水里的。 ’那天沐恩的嘴里水都灌得进,一定这水已经没过头顶。 到了第二天,沐恩又拿起靴子来一看,果然满靴的泥,可见是已经到底。 沐恩穿的是三尺八寸的袍子,上头再加脑袋、顶帽,下头再加靴子,统算起来,这水不过五尺多深。"
提台道:"就不会六七尺吗?你在水里那里量得这们清楚?"冒得官凑前一步,道:"大帅明鉴:沐恩手下的那些兵丁,五尺深的水他们还敢下去,所以还救得沐恩上来;若是再深些,他们就不敢跳了。 这是沐恩亲身试验的,不敢撒一字谎。 大帅不信,不妨派个人去查查看,也可以显显沐恩量的到底准不准。"
提台道:"你量过就是了,亦不用查得的。"
说完了话,冒得官退了下来。
又过了两个月,上头调他们到别处去拿盐枭。
有天晚上,满船上的人都睡着了,反被盐枭跳上了他的船,把船上的帐篷、军器拿了一个干净。
他从睡梦中惊醒,提着裤子出来探望。
有个盐枭照着他的脸放了一声空枪,直把他吓的跪在船板上磕头如捣蒜,口称"大王饶命"。
后来盐枭跑了,他便闹到县里去,怪地方官缉捕不力,又开了一篇假帐,说共总被强盗打劫去许多东西,一定要知县认赔。
知县说道:"清平世界,那里来的强盗?兄弟到任之后,严加整顿,窃案尚且没有,怎么会有盗案呢?"当被冒得官顶住不走,知县不得已,答应替他查办,方才走的。
过了两天,又来催讨。
其时知县已派人查过,晓得是盐枭所为,见了冒得官,便分辨说是盐枭,不是强盗。
冒得官道:"说强盗打劫也好,说盐枭打劫也好,横竖总在你贵境里出的抢案。"
知县发急道:"这倒不可以胡乱说说的。 强盗是强盗,盐枭是盐枭。 强盗打劫了人家,自然是地方官之事;至于盐枭,一定是怀恨你们前来报仇的。 如说不是报仇而来,何以不抢岸上的居民,专抢你们河里的炮船呢?况且你们炮船上又有兵勇,又有军器,你老哥为一船之主,又是有本事的人,怎么不去打退他们,倒反吃了他们的亏?此乃决无之事,兄弟一定不能相信。"
冒得官道:"如果是白天呢,兄弟一定同他打一仗,无奈是半夜里,一齐睡着了,所以上了他的算。"
知县道:"等你睡着了他才动手,这明明是偷,怎么好说是抢呢?地方上出了窃案,亦是兄弟的事。 来啊!"跟班的答应了一声"着"。
知县道:"冒大人船上失窃东西,限捕快三天替我破案,拿不到人打断他的狗腿!"跟班的答应下去。
冒得官至此方无话说,只好告退。
过了两日,心还不死,又催逼知县。
知县恨极了,上去求了本府。
齐巧这时候新换了一个提台,本府同他有点渊源,便按照知县的话写信告诉了提台。
提台新到任,正要借他立个下马威,便道:"他自己被贼偷了,还说是强盗打劫,要知县赔他东西,岂非是无赖!就说是强盗打劫,派他出去,原是要他拿强盗,如今倒反被强盗打劫了去,他管的什么事情?这种东西要他何用!"一角公事,便撤了他的差使,另派了别人接管。
他被撤之后,无颜再到江阴,所以才到南京来的。
他在炮船上的时候,亦很赚得几个钱;一到南京,便钻头觅缝的寻觅事情。
就有人对他说:"现在只有羊紫辰羊统领上头的面子顶好,手下的营头又多,只要走上他的门路,弄个营官当当,那是很容易的事。 然而走统领的路,还不如走他姨太太的路:统领事情多,怕有忘记;走了姨太太的路,姨太太朝晚在一旁替你加死力的催差使,又好又快,比走统领的路要好得几倍呢!"冒得官问道:"姨太太在里头,我们又见不着,怎么会巴结得上呢?"那人道:"你又呆了。 要做这种事情,总得下水磨工夫。 头一个离不掉门房、门口拿权的,或是戈什、差官之类,你总得先把他弄好。 以后有了机会,或者是姨太太做生日了,或者是姨太太想吃甚么,想穿甚么,你巴结好了门口,他们就通信给你,等你去办了来。 头两次你不好自己居功,要算是替他们门上的人代办的。 等他们自己先得了好处,以后你再求他们提拔提拔你。 人心是肉做的,受了你的好处,总得替你说两句好话补报补报你。 到这时候,一句话总抵得十句。 只要姨太太跟前有他们一帮人替你说话,统领跟前又有姨太太替你说话,这事情岂有不成之理。 但是你要先笼络他门口的人,不但底下要笼络,就是上房的老妈子、丫头亦得弄好。 这是什么缘故呢?戈什、差官到上房是有数的,不能一天到晚守着姨太太,伺候姨太太;老妈子、丫头却是一天到晚守好了姨太太,一步不离的。 姨太太又相信他们说的话,所以他们说的话更比别人说得灵。"
冒得官听了,心上寻思:"原来求差使有这许多经络。"
连忙谢了又谢。
又问:"统领跟前总得见一面才好?"那人道:"统领见不见倒不在乎此。 见了统领,没有差使亦是枉然。 只要到过一次,上过一回手本,做个引子,以后便好常常同他门口来往,相机行事。"
冒得官连称"领教",牢记在心。
后来如法泡制,先从门口结识起;又送了多少东西,天天路来厮混。
后来跑的时候久了,羊统领共有八个姨太太,他又打听得那一个最得宠。
遇见这一位姨太太有甚么差使派了下来,他便赶着替门口上这班人去做。
有时候垫了钱亦不要他们还。
他办的差事,又讨好,又快当,又省钱,所以门口上这班人都同他要好的了不得。
后来大家交情深了,他便把谋差的意思说了。
众人俱各应允,得便就替他竭力上头去求。
齐巧这日姨太太要裱糊一间房子,自己想中了一种有颜色花头的洋纸,派了多少差官去买,总办不来。
就有人说给冒得官。
冒得官便化了三天工夫,把个南京城里的大小洋货店,城外下关的洋行,统通跑遍,居然照样办到。
差官拿进去给姨太太看了,正对意思,连夜就叫裱糊匠把房子糊好,搬了进去。
不料这差官正是姨太太的大红人,姨太太一见之后,就着实拿他夸奖,说他有能耐,会办事。
此番这差官有心要替冒得官说好话,便说:"这纸是一个来营投效的冒某人弄得来的。 南京城里城外,足足跑了三天,才弄得来孝敬姨太太的。"
姨太太道:"我倒不晓得是他背地里替我出力。 他是个甚么功名?"差官道:"他是个副将衔的游击,在江阴带过炮船。 如今没有事,所以来到这里,想要求统领赏派个差使,跑了好几个月,还没有见着呢。"
姨太太道:"要差使,你为什么不来跟我说?你去关照他,叫他明天来见统领,包他见面之后就有差使。"
差官出去,把话传给了冒得官。
冒得官自然感激。
当夜姨太太告诉了统领。
有了内线,还有什么不灵的,而且他这条内线更与别人不同。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又来上手本。
自然羊统领立刻见他,而且问长问短,着实关切,当面许他派他差使。
冒得官退了下来,一等等了三天没有动静。
那个差官又去同姨太太说了。
姨太太想卖弄自己的手段,便把统领请了来,撒娇撒痴把统领的胡子拉住不放,一定要统领立刻答应派冒得官一个好差使方肯放手,统领答应三天还不算,一定等统领应允当天下委札,方才放手。
统领一手拿出小木梳来梳胡子,已经有好两根弄断掉了下来了。
只因这位姨太太又是一向纵容惯的,因爱生惧,非但拉掉胡子不敢做声,并且立刻出来替他对付差使。
无可如何,硬把护军右营的一个管带,说他"营务废弛",登时撤掉差使,就委冒得官接管。
札子写好了,用过关防,标过朱,羊统领又拿进去给姨太太瞧过了,然后交到门口。
不用等到派人去送,冒得官早在外头伺候好了。
立刻上来叩谢统领。
统领照例敷衍了两句面子上的话,无非是"修明纪律,勤加训练"的话头。
冒得官一迭连声的答应"者者",下来又托人带他上去叩谢姨太太,姨太太却没有见。
次日又办了几分重礼,把羊统领公馆里的人,上上下下,择要打点了一番。
然后择了吉日去到差。
接差的头一天,照例要点卯。
忽然内中有个哨官,带着水品顶子,上来应名。
冒得官看了他一眼,甚是面善,那哨官亦不住的抬头看冒得官:四目相注,彼此分明打了一个照面。
当时冒得官想他不起,亦就撩开。
不料这哨官却记好了他,等到事完之后,使独自一个拿了手本跑到冒得官下处求见。
冒得官一看手本,知是本营的人,心里寻思道:"我今天头一天接差,他有甚么事情来找我?"先回报不见,后来这哨官一定要见,只得吩咐叫他进来。
那哨官进来之后,见了营官,自然先要行还他的官礼。
冒得官因为初接差,见了他格外谦和,问他有什么事情。
毕竟当武官的心粗气浮,也不管跟前有人没人,开口便说:"大人,你怎么连标下都不认得了?你老的这个官,不是某年某月在某处烟馆里,俺娘舅拿你三十块钱卖给你的吗?你这个官,有人说起要值好几千银子哩。 标下就是他的外甥。 那天不是同在烟馆里,你还问俺娘舅,问我是谁,我娘舅说:‘他叫朱得贵,是我外甥。 ’怎样你老忘记了?真正是贵人多忘事了!"
冒得官一见他守着众人揭破他的底细,心上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把脸一沉,道:"混帐!胡说!我的官是张宫保保的,怎么说是你舅舅卖给我的!你是谁?你舅舅又是谁?你不要认错了人,在此胡说!快些回去!好端端的说出这种话来,岂非是无赖!再要这样的胡说,你却不要怪我翻脸是不认人的!"朱得贵还强辨道:"我何曾记错!你老左边耳朵后头有一块红记,我记得明明白白,不信你们大家来看,怎么说我胡说?我现在也不想你别的好处。 但是我的娘舅上个月里得了病死了,棺材虽然有了,还寄在庙里,没有找到地方去埋他。 只要你老松松手,随便拿出几个钱来,弄块地殡葬了他,你也对得住死的,我也对得住死的。 以后我在这里当差,你老看我娘舅面上,能够另眼拿我看待,那是你的恩典,就是我死的娘舅在阴间里亦是感激你的。"
冒得官听了,又气又恨,而又无可奈何他,只得连连冷笑,对旁边人说道:"你们听听,他这话越发胡说了!他这人想是有点痰气病,你们快些拉他出去,叫他去歇歇。"
左右的人便想拖他出去。
朱得贵越发怒道:"我说的是真话。 我那里来的病!你老爱帮钱就帮,不爱帮钱就不帮!天在头上,各人凭良心说话。 要说你的官不是我娘舅卖给你的,割掉我的头我也不能附和你的!"冒得官见他如此的说法,不禁恼羞变怒,喝令左右:"替我赶他出去!"又说:"这个样子,明明是个疯子!明日一定撤他的差使,换派别人!"朱得贵至此亦不相让,嘴里一面嚷着回骂,一面已被众人连推带拉的拉出来了。
冒得官还是恨恨不已,心上想要立刻撤掉他的差使,赶他出去,既而一想:"就此撤他的事,他一定心上不服,徒然闹出些口舌是非,反于声名有碍,不如隐忍不发,朝晚找他一个错,办他一个永远不得翻身!"主意打定,便作没事人一般。
冒得官在江阴时,本有两个太太,分两下里住,一个是结发夫妻,生得一儿一女,小姐年十七岁,少爷才十一岁。
那一个听说还是人家的一个"二婚头",不知怎样,冒得官同他相与上的。
冒得官到南京谋事,只带得这个二婚头同来,那个正太太同着儿女仍在江阴居住,冒得官好容易走了羊统领姨太太的门路,得了差使,便亦不忘夫妻之情,派个差官带了盘川,把他娘儿接了上来。
轮船上下,甚是简便,不消三四天便已接到。
另外赁的公馆,齐巧正对着羊统领公馆的后门,为的是早晚到统领公馆里请安便当之故。
闲话休题。
且说大营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营官一定要升帐约齐了手下大小将官,团团坐定,谈论一回闲话,彼此一哄而散:其名谓之"讲公事"。
从前所讲的无非是些用兵之道,杀敌之方,同戏台上"取帅印"陈叔宝教导尉迟恭的话大致仿佛。
到得后来,当营官的有几个懂得韬略,也不过是个具文罢了。
这天刚正初一,冒得官率领大小将官升帐坐定,才谈得一句"今天天气很好"。
众人尚未接谈,不料那个朱得贵在众人中忽然挺身而出,朝着冒得官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娘舅",遂称:"外甥在这里替娘舅请安。"
冒得官不提防他有此一来,直气得目瞪口呆,面色发紫,紫里转青,很不好看。
朱得贵又在人丛中拉出一个头戴暗蓝顶子的人,拿手指指他,说道:"他是娘舅的把兄弟。 她舅是老把哥,他是老把弟。 你俩叙叙旧。"
众人举目看时,只见老把弟已经胡须雪白,老把兄不过三十多岁,这其间明明显出不对,只是顾着他营官面子,不好说破。
无奈冒得官的无明火早已按捺不住,也不管当着众人,挨命向前,扭住朱得贵拳脚交下,朱得贵亦不相让。
登时两人就扭成一团。
冒得官骂他:"好个撒野东西!眼睛里没有上司!你这东西,我打都打得!"叫人:"替我拿军棍来!"朱得贵道:"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冒了人家的官还要打人!我就是不服你的管!你是个好的,你敢同我到统领跟前去评理!"冒得官道:"就同你去!"说着,两个人就从营盘里一路拉着辫子,拉到羊统领的公馆里来,足足走了三里多路。
街上看热闹的,以及营盘里跟着劝解的,少说有上千的人,一哄哄到统领门口。
其时天色尚早,统领正从钓鱼巷住夜回家,在家里睡着养神。
睡梦中忽听人声嘈杂,还当是克扣了他们的军饷,他们不服,鼓噪起来,禁不住瑟瑟的抖。
屡次三番叫差官出去问信。
大家一看都是熟人,一齐忙和着上前劝解,却忘记回报统领。
直等他俩放了手,才有人进来把详细情形一一禀闻。
统领胆子登时就硬起来,骂他二人:"都不是东西!营官不像营官!哨官不像哨官!"又骂冒得官:"当初一来的时候,我看他就有点鬼鬼祟祟!原来他这个官是假的!这倒要仔仔细细的查查!"羊统领如此说,不料旁边惊动了一个人。
你道这人是谁?就是替冒得官说好话的那位姨太太了。
姨太太说:"天底下样样多好假,官末怎么好假?况且他从前在别处已经当过差使,为甚么从前没有人告发他?这明明是姓朱的想讹诈他。 等他们出去劝劝就完了,用不着大惊小怪,要你统领自己出去。"
羊统领一想,姨太太的话很有理,而且自己出去,事情反不容易落场,便亦听其自然。
外面冒得官、朱得贵两个人,其时亦被众人劝住,各自回营无事。
却不料这一闹,风声竟传到制台耳朵里去。
次日传见羊统领,便问起他来。
羊统领已有姨太太先入之言,立刻回称没有。
后来制台一定说有,要他查办。
羊统领只得答应。
下来先把冒得官传了来申饬了一番,又吊他从前所得的功牌、奖札、饬知,冒得官不敢隐瞒,统通呈了上去。
谁知年纪竟其大相悬殊,若论他得功名的年纪,足足已有六十多岁;及看他的面貌,连四十都未满。
羊统领看过,笑了一笑,心中早有成竹。
也不说别的,但问得一声:"老兄本事倒不小!还没有养下来,已经替皇上家立了这许多功劳!令人可敬得很!"说完这句话,端茶送客。
冒得官毕竟贼人心胆虚,一听话内有因,便涨红了脸,一句对答不上。
后见统领端茶,只得退回家中,悉眉不展的终日在家里对了老婆孩子咳声叹气。
俗语说得好:"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
冒得官自从娶了那个二婚头,常常家里搬口舌,挑是非。
其实这个二婚头一直又没有同正太太在一块儿住,无奈他心里总多嫌他娘儿几个。
正太太晓得冒得官相与了这种混帐女人,心上也是不高兴,同冒得官吵闹已非止一次。
因此两下里的冤仇就此越结越深。
冒得官自从当了羊统领的差使,回家谈天,开口闭口总是不离"统领"两个字。
统领的好处虽然是着实表扬,就是统领的不好之处,甚么包婊子,相与女人,也都当作家常话说了出来。
谁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早被那个二婚头记在肚里,待时而动。
齐巧这一天冒得官在统领前碰了钉子回家,心上没好气,开口就是骂人,一天到夜坐卧不定,茶饭无心,一个人走出走进,不是长吁,就是短叹,好像满肚皮心事似的。
二婚头问他亦不响,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问跟去的人,才晓得他同朱得贵的前后一本帐。
二婚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进得房中,先借别事开端,拿他软语温存了一番,然后慢慢的讲到:"今日之事,虽说是上头制台的意思,然而统领实在亦是想拿我们的岔儿。 这桩事情权柄还在统领手里,总得想个法儿修全修全才好。"
冒得官道:"我的意思何尝不是如此。 但是我们初到差,那里来的钱去交结他呢?"二婚头鼻子里嗤的一笑,道:"你们只晓得巴结上司非钱不行!"冒得官忙接嘴道:"除了钱,你还有甚么法子?"二婚头道:"法子是有,只怕你未见得能够做得到,于你的事无济,我反多添一层冤家,我想想不上算,还是不说罢。"
冒得官道:"我此时是一点点主意都没有了。 你有主意,你说出来,我们大家商量。 倘若事情弄好了,也是大家好。"
二婚头道:"你别忙,等我讲给你听。 你不是说的统领专在女人身上用工夫吗?"冒得官道:"不错,他在女人身上用工夫。 你总不能够去陪他,好替我当面求情?"二婚头把嘴一披道:"我不是那种混帐女人!一个女人,好嫁几个男人的!"冒得官道:"你是再要清节没有,生平只嫁我一个!现在这些闲话都不要讲,我们谈正经要紧。"
二婚头把脸一板道:"倒亦不是这样讲。 只要于你老爷事情有益,就苦着我的身体去干也不打紧。 我听见你常提起,后营里周老爷不是先把他太太孝敬了统领才得的差使吗?只要于你老爷事情有益,这亦算不了甚么大事。 人家好做,我亦办得到。 只可惜我是四十岁的人了,统领见了不欢喜,不如年轻的好。"
冒得官道:"这个人那里去找呢?"二婚头道:"人是现成的,只要你拚得;光你拚得也没用,还要一个人拚得,最好亦要他本人愿意。"
冒得官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到底你说的是谁?"二婚头又故作沉吟道:"究竟权柄还在你手里。 你是一家之主,说出来的话,要行就行,谁能驳回你去。"
冒得官道:"你老实说罢,可急死我了!"二婚头又踌躇一回,道:"其实事情是大家之事,又不是我一人之事。 我说了出来也为的是众人,并不是老爷得了好处我一个人享福。"
冒得官接着又顶住他问:"所说的到底是那一个?"二婚头至此方说道:"这件事不要来问我,你去同你令爱小姐商量。"
冒得官听了,顿口无言。
二婚头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 人家养了姑娘,早晚总得出阁的,出阁就成了人家的人,总不能拿他当儿子看待,留在家里一辈子。 既然终须出阁,做大亦是做,做小亦是做。 与其配了个中等人家做大,我看不如送给一个阔人做小。 他自己丰衣足食,乐得受用,就是家里的人,也好跟着沾点光。 为人在世,须图实在,为这虚名上也不知误了多少人,我的眼睛里着实见过不少了。"
冒得官听了摇头道:"我如今总算是三品的职分,官也不算小了,我们这种人家也不算低微了,怎么好拿女儿送给人家做小老婆呢?这句话非但太太不答应,小姐不愿意,就是我也不以为然!"二婚头见他不允,又鼻子里嗤的一笑,道:"我早晓得我这话是白说的,果不出我之所料。 大家落拓大家穷,并不是我一人之事。 从今以后,你们好歹都与我不相干涉,你们不必来问我,我也不来管你们的闲事!"说完,便自赌气先去睡觉去了。
冒得官也不言语,独自盘算了一夜,始终想不出一条修全的法子。
慢慢的回想到二婚头的话,毕竟不错,除此之外,并没有第二条计策。
于是又从床上把二婚头唤醒,称赞他的主意不错,同他商量怎样办法。
此时二婚头惟恐不能报仇,一见冒得官从他之计,便亦欣然乐从,把嘴附在冒得官的耳朵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传授了一个极好的办法。
冒得官连连点头称"是"。
到了第二天绝早,也不及洗脸吃点心,急急奔到大太太住的公馆里敲门。
手下人开了门,便一直跑到太太屋里,也不及说别的话,掀开太太的帐子,问太太"鸦片烟盒子在那里"。
太太还当他起早到统领公馆里请安回来,没有过瘾,如今要鸦片烟过瘾,便说:"在抽屉里。"
小姐就住在太太床背后。
太太又忙唤女儿起来:"快替你爸爸打烟。"
说时迟,那时快,小姐还没有下床,他这里已经从抽屉里找到烟盒子,顺后揭开盖,拿烟抹了一嘴唇,把烟盒往地下一丢,趁势咕咚一声,困在地板上,喊道:"我那里要吃烟!我是要寻死!我死了好等你们享福!"说完这句,便四脚朝天,一声不言语了。
太太、小姐一听这话,都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起来看时,果然老爷吞了烟躺在地下了。
连日老爷被朱得贵讹诈以及统领当面申饬的事情,他母女亦早有风闻,都道他假官之事发作,无脸见人,所以自尽。
但天下断无看着丈夫、父亲自尽不去救他的道理。
于是太太、小姐慌了手脚,连哭带喊,把合公馆的人都闹了起来,一面到善堂里差人去讨药,一面拿粪给他吃,说:"大烟吃下去的工夫还少,一吐就好了。"
冒得官抵死不肯吃粪。
太太、小姐亲自动手,要撬开他的嘴拿粪灌下去。
冒得官急了,拿手摆了两摆,挥退了家里的众人,一骨碌坐起,就坐在地板上。
太太、小姐也只得陪着他坐在地板上。
他未曾开言,先叹一口气,停一停,说道:"我是要死的人了!但是此时鸦片烟毒还没有发出来,趁我有口气,交代你们几句话,等你们也好晓得我为甚么要寻死。"
太太、小姐一迭连声的催他道:"你快说呀!"冒得官拿手指指小姐道:"我为的是你呀!"太太问:"怎么为了他呢?"冒得官道:"说说我的气就上来了!我想我们现在也不是甚么低微人家,可恨这位统领一定看上了他,要他!"太太道:"统领不是有太太、姨太太吗?怎么还要娶甚么太太?"冒得官道:"呸!他要他做小!你想,我的脸搁在那里去?所以想想只得寻死!这也怪我们小姐自己不好。 我们前门紧对他的后门,我们这位小姐专爱站门子,他一夜到天亮,出进两次,不晓得那天被他看见了。 齐巧前天姓朱的那杂种同我倒蛋,统领便借此为由,要出我的花样,撤差使、参官都不算,一定还要查办。 太太,你是知道,我这官瞒不了你的。 倘或查实在了,我的性命都没有!所以我想来想去,没有路走,只得走到这条路上去,一死为净!你们要一定救回我来,现在除掉把女儿孝敬统领做小,没有第二条路!你说我肯不肯!"太太、小姐听了,相对无言。
冒得官此时反有了精神,顶住太太、小姐问道:"你们还是要我自尽?还是等统领禀过制台,拿我参官拿问?论不定杀头、充军,还要看我的运气去碰!总而言之,同你们是不会再在一块儿了!"说罢,拿袖子装着擦眼泪,却不时偷瞧看女儿。
太太听了这话,当时也不好说别的,一心挂念老爷要寻死,未知救得活救不活。
要老爷不死,除非把女儿送给人家做小,又是心上舍不得。
因此心上七上八下,也禁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
至于小姐呢,平时爱站门子是有的,统领走出走进,也着实见过几面,又粗又蠢的一个大汉,实在心上有点不愿意,现在为了此事害的爸爸要寻死。
想来想去,总怪自己命苦,所以会有这些磨难。
一面想,一面哭,除哭之外,亦无别话可说。
冒得官看了气闷,发急说道:"我的命根子在你们手里!怎么说:还是要我活,要我死?"小姐一头哭,一头说道:"总是我这个祸害不好,害得爸爸要寻死!与其爸爸死,还不如等我寻个自尽罢!"说完了话,在地下拾起烟盒子就想去舐。
却被太太一把抢过,说道:"一个还没有救活,怎禁得再加上你一个呢!"冒得官道:"罢罢罢!你们索性随我死,也不用来救我了!我自己养的女儿都不能救我一命,我还活在世界上做什么人呢!"小姐也说道:"罢罢罢!你们既不容我死,一定要我做人家的小老婆,只要你老人家的脸搁得下,不要说是送给统领做姨太太,就是拿我给叫化子,我敢说得一个不字吗。 现在我再不答应,这明明是我逼死你老人家,这个罪名我却担不起!横竖苦着我的身子去干!但愿从今以后,你老人家升官发财就是了!"
冒得官一见女儿应允,心上暗暗欢喜,便做出假欲呕吐之状,吊了几个干恶心,吐出了些白痰。
太太、小姐忙着替他揉胸捶背,一面问他怎么样。
只见他连连点头道:"好了,好了,如今一齐吐了出来,大约不妨事的了。"
又忙爬下替女儿磕了一个头,说:"我这条老命全亏是你救的!将来我老两口子有了好处,决计不忘记你的!"小姐赶忙跪下,搀老子起来,满肚皮的委曲,只是说不出来,半天才挣得一句道:"这是女儿命里所招,也怨不得爸爸!"冒得官起来之后,在床上歇了一会,又吃了一点东西,便吩咐太太:"快把女儿收拾收拾,论不定一说妥就要过去的。"
说完这两句,独自一个扬长出门而去。
走出大门,肚里寻思道:"现在这一头已经说好了,那一头还得寻人做媒。 先前走的那条路,是姨太太手下的人,倘若被他晓得了,那时反好为仇,是不妥当的。 后营周总爷,在统领跟前虽然也说得动话:但是他的太太也在里头,他靠着他太太得的差使,怎么还肯再把我的女儿弄进去呢。 若是当面去求统领,又怕当面臊他,事情做不成,反讨一场没趣。"
左右思量,都不妥当。
后来忽然想到统领有个小戈什,每逢统领出来住夜,总是他拿着烟枪,跟来跟去;而且统领也很相信他的话。
现在不如去走他的门路。
主意已定,便去找到了他,送了几两银子,说明:"家里女孩子长的还下得去,今年刚正十七岁,常常站在大门口,料想统领是一定见过的。 听说统领还要娶姨太太,我情愿把这个丫头孝敬了他。 但是这个媒人我不好自己去做,所以要借重你老哥代言一声。 但是也不便说出是我的女孩子,怕的是他老人家晓得了不肯来的缘故。 我们知己之谈:现在我兄弟的功名在他手里。 倘若他老人家不肯,我的事就要弄僵!如今且把他瞒住,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他老人家也赖不到那里去了,我的事也好说了。 只要我的差使不动,我们相会的日子长着哩。"
小戈什得了他的银子,自然是满口应允。
但说得一句道:"你倒会爬高,索性做起他的小丈人来了!我们倒要称你一声好听的呢!"冒得官把脸一红道:"为了吃饭,也叫做没法!老哥,你就去替我说。 我此刻先回到家里安排安排,预备他老人家今夜好光降。"
小戈什道:"慢着!说不说由我,来不来由他,你且候我的信再办事不迟。"
冒得官道:"有你吹嘘,还怕事情不成功!"说着自去了。
这里小戈什果然暗底下替他回了统领,说:"我们后门对过新搬来的一个人家,就是母女两个,听说都不怎么正经。 女儿今年十七岁,长的真是头挑人才。 昨儿会见他的娘,他娘说女儿大了,有甚么对劲的媒人替他做做,就是给人家做小也愿意,亦不要甚么身价。 统领如果中意,包管一说就成,而且不消另外赁公馆,等到晚上请过就去是了。"
一派话说得天花乱坠。
羊统领本是个好色之徒,在后门时常出出进进,也见过这女孩子几面,虽然不及小戈什说的好,然而总要算得出色的了。
如今听了他的话,不禁动了垂涎之思,坐在那里半天不言语。
小戈什是摸着脾气的,晓得是已经有了意思了,便说:"淋恩此刻就去招呼他娘,统领晚上过去就是了。"
说着,也就出来去找冒得官通知了。
冒得官听了非常之喜,便说:"家里都已交代好了,只等晚上请他老人家赏光就是了。 我在这里不便,我得到别处去躲过一夜,等明儿一早再回来。"
小戈什道:"明儿一早回来做丈人,可是不是?"冒得官道又把脸一红,搭讪着自去。
这里小戈什也就回转禀统领,以便晚上成其好事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