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第八十五回 恋花丛公子扶丧 定药方医生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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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第八十五回 恋花丛公子扶丧 定药方医生论病 吴趼人

"这封信,你道他说些甚么?他说:‘台湾一省地方,朝廷尚且拿他送给日本,何况区区一座牯牛岭,值得甚么!将就送了他罢!况且争回来,又不是你的产业,何苦呢!’这里抚台见了他的信,就冷了许多,由得这里九江道去搅,不大理会了。 不然,只怕还不至于如此呢。"

我听了这一番话,没得好说,只有叹一口气罢了。

逛了一回,便出城去。

看看没甚事,我便坐了下水船,到芜湖、南京、镇江各处走了一趟,没甚耽搁,回到上海。

恰好继之也到了,彼此相见。

我把各处的正事述了一遍,检出各处帐略,交给管德泉收贮。

说话间,有人来访金子安,问那一单白铜到底要不要。

子安回说价钱不对,前路肯让点价,再作商量。

那人道:"比市面价钱已经低了一两多了。"

子安道:"我也明知道。 不过我们买来又不是自己用,依然是要卖出去的,是个生意经,自然想多赚几文。"

那人又谈了几句闲话,自去了。

我问:"是甚么白铜?有多少货?"子安道:"大约有五六百担。 我已经打听过,苏州、上海两处的脚炉作、烟筒店,尽有销路,所以和继翁商量,打算买下来。"

我道:"是哪里来的货,可以比市面上少了一两多一担?"子安道:"听说是云南藩台的少爷,从云南带来的。"

我道:"方才来的是谁?"子安道:"是个掮客"经手买卖者之称,沪语也"。"

我道:"用不着他,我明天当面去定了来。"

继之道:"你认得前路么?"我道:"陈稚农,我在汉口认得他,说是云南藩台的儿子,不是他还有哪个。 是他的东西,自然该便宜的。"

子安道:"何以见得?"我道:"他这回是运他娘的灵柩回福建原籍的,他带的东西,自然各处关卡都不完厘上税的了。 从云南到这里,就是那一笔厘税,就便宜不少。 我在汉口和他同过好几回席,总没有谈到这个上头。"

继之道:"他是个官家子弟,扶丧回里,怎么沿途赴席起来?"我道:"岂但赴席,我和他同席几回,都是花酒呢。 终日沉迷在南城公所一带。 他比我先离汉口的,不知几时到的上海?"子安道:"这倒不了利,并且也不知他住在哪里。"

我道:"这个容易,一打听就着了。"

说罢,叫一个会干事的茶房来,叫他去各家大客栈里去打听云南藩台的少大人住在哪里。

那茶房道:"我有个亲戚,在天顺祥票号里做出店的,前回他来说过,有个陈少大人住在那边。 此刻不知在那里不在,一问便知道了。"

说罢自去。

过了一会来说:"陈少大人只在那里歇一歇脚,就搬到集贤里天保栈去了,住在楼上第五、第六、第七号。"

我听了,等到明天饭后,便到天保栈去找他。

谁知他并不在栈里,只有几个家人在那里。

回我说:"少爷这几天有病,在美仁里林慧卿家养病呢。"

我听了,便记了地方,先自回去。

等吃过晚饭,再到美仁里林慧卿处,问了龟奴,说房间在楼上,我便登楼,说是看陈老爷的。

那丫头招呼到房里。

慧卿站起来招呼道:"陈老爷,朋友来了。"

我却看不见他;回转头来,原来他拥了一床大红绉纱被窝,坐在床上。

欠身道:"失迎,失迎!恕我不能下床!阁下几时到的?"我道:"昨天才到的。 白天里到天保栈去拜访。"

稚农又忙道:"失迎,失迎!"我接着道:"贵管家说是在这里,所以特来拜望。"

说着,又看了慧卿一眼道:"顺便瞻仰瞻仰贵相好。"

慧卿笑道:"这位老爷倒会说!来看朋友罢了,偏要拿旁人带一带。 还不曾请教贵姓啊?"我笑道:"方才我坐车子到这里来,忘了带车钱,无可奈何,拿我的姓到当铺里当了。"

慧卿笑道:"当了多少钱?我借给你去赎出来罢。 不然,没了姓,不象个老爷。"

我道:"原来老爷要带着姓做的,今天又长了见识了。"

稚农道:"阁下来了就热闹。 我这几天正想着你的谈锋。 自从到了这里,所见的无非是几个掮客,说出话来,无非是肉麻到入骨的恭维话,听了就要恶心,恨的我誓不见他们的面了,只叫法人、醉公两个招呼他们。"

原来稚农带了两个人同行:一个姓计,号醉公;一个姓缪,号法人。

大抵是他门下清客一流人,我在汉口也同过两回席的。

我听说,便问道:"此刻缪、计二公在那里?"稚农问慧卿道:"出去了么?"慧卿用手一指道:"在那边呢。"

稚农推开被窝下床。

我道:"稚翁不要客气,何必起来招呼。"

稚农道:"不,我本要起来了。"

慧卿忙过去招呼伺候,稚农早立起来。

我看他身上穿的洋灰色的外国绉纱袍子,玄色外国花缎马褂,羽缎瓜皮小帽,核桃大的一个白丝线帽结,钉了一颗明晃晃白果大的钻石帽准。

较之在汉口时打扮,又自不同。

走到烟炕一边坐下,招呼我过去谈天。

我此时留神打量一切,只见房里放着一口保险铁柜,这东西是向来妓院里没有的,不觉暗暗称奇。

谈了几句应酬话,忽然计醉公从那边房里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钻戒。

见了我便彼此招呼,一面把戒指递给稚农道:"这一颗足有九厘重。"

稚农接来一看道:"几个钱?"醉公道:"四百块。"

慧卿在稚农手里拿过来一看道:"是个男装的,我不要。"

醉公道:"男装女装好改的。"

慧卿道:"这里首饰店没有好样式,是要外国来的才好。"

醉公便拿了过去。

一面招呼我道:"没事到这边来谈谈。"

我顺口答应了。

稚农对我道:"这回亏了他两个,不然,我就麻烦死了!"一言未了,醉公又跑了过来道:"昨天那挂朝珠,来收钱了。"

稚农道:"到底多少钱?"醉公道:"五百四十两。"

稚农道:"你打给他票子。"

醉公又过去了,一会儿拿了一张支票过来。

稚农在身边掏出一个钥匙来交给慧卿,慧卿拿去把那保险铁柜开了,取出一个小小拜匣来;稚农打开,取出一方小小的水晶图书,盖在支票上面。

醉公拿了过去,慧卿把拜匣仍放到铁柜里去,锁好了,把钥匙交还稚农。

我才知道这铁匣是稚农的东西。

和他又谈了几句,就问起白铜的事。

稚农道:"是有几担铜,带在路上压船的。 不知卖了没有,也要问他们两个。"

我道:"如此,我过去问问看。"

说罢,走了过去,先与缪法人打招呼。

原来林慧卿三个房间,都叫稚农占住了。

他起坐的是东面一间,当中一间空着做个过路,缪、计二人在西边一间。

我走过去一看,只见当中放着一张西式大餐台子,铺了白台布,上面七横八竖的,放着许多古鼎、如意、玉器之类。

除了缪、计二人之外,还坐了七八个人,都是宁波、绍兴一路口气,醉公正和他们说话。

我就单向法人招呼了,说了几句套话,便问起白铜一节。

法人道:"就是这一件东西也很讨厌,他们天天来问,又知道我们不是经商的,胡乱还价。 阁下倘是有销路最好了。"

我道:"不知共有多少?如果价钱差不多,我小号里可以代劳。"

法人道:"东西共是五百担,存在招商局栈里。 至于价钱一层,我有云南的原货单在这里,大家商量加点运费就是了。"

说罢,检出一张票子,给我看过,又商定了每担加多少运费。

我道:"既这么着,我明天打票子来换提货单便了。 但不知甚么时候可来?"法人道:"随便下午甚时候都可以。"

商定了,我又过去看稚农,只见一个医生在那里和他诊脉,开了脉案,定了一个十全大补汤加减,便去了。

稚农问道:"说好了么?"我道:"说好了,明天过来交易。"

慧卿拿了小小的一把银壶过来道:"酒烫了,可要吃?"稚农点点头。

慧卿拿过一个银杯,在一个洋瓶里,倾了些末子在杯里,冲上了酒,又在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用手巾揩拭干净,在酒杯里调了几下,递给稚农,稚农一吸而尽;还剩些末子在杯底,慧卿又冲了半杯酒下去,稚农又吃了。

对我说道:"算算年纪并不大,身子不知那么虚,天天在这里参啊、茸啊乱闹,还要吃药。"

我道:"出门人本来保重点的好。"

稚农道:"我在云南从来不是这样,这还是在汉口得的病。"

我道:"总是在路上劳顿了。"

慧卿道:"可不是。 这几天算好得多了,初来那两天还要利害呢。"

我随便应酬了几句,便作别走了。

回到号里,和子安说知,已经成交了。

所定的价钱,比那掮客要的,差了四两五钱银子一担。

子安道:"好很心!少赚点也罢了。"

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下午,我打了票子,便到林慧卿家去,和法人换了提单。

走到东面房里,看看稚农。

稚农道:"阁下在上海久,可知道有甚么好医生?我的病实在了不得,今天早起下地,一个头晕就栽下来!"我道:"这还了得!可是要赶紧调理的了。 从前我有个朋友叫王端甫,医道甚好,但是多年不见了,不知可还在上海。 回来我打听着了送信来。"

稚农道:"晚上有个小宴,务请屈尊。"

我道:"阁下身子不好,何必又宴客?"稚农道:"不过谈谈罢了。"

说罢,略为了几句,便作别回来,把提单交给子安,验货出栈的事,由他们干去,我不管了。

因问起王端甫不知可在上海。

管德泉道:"自从你识了王端甫,我便同他成了老交易,家里有了毛病总是请他。 他此刻搬到四马路胡家宅,为甚不在上海。"

我道:"在甚么巷子里?"德泉道:"就在马路上,好找得很。"

过了一会,稚农那边送了请客帖子来,还有一张知单。

我看时,上面第一个是祥少大人云甫,第二个便是我,还有两个都士雁、褚迭三,以后就是计醉公、缪法人两个。

打了知字,交来人去了。

我问继之道:"那里有个姓祥的,只怕是旗人?"继之道:"可不是。 就是这里道台的儿子,前两天还到这里来。"

我道:"大哥认得他么?"继之道:"怎么不认得!年纪比你还轻得多。 在南京时,他还是个小孩子,我还常常抚摩玩弄他呢。 怪不得我们老了,眼看见的小孩子,都成了大人了。"

大家闲谈了一会,没到五点钟,稚农的催请条子已经来了,并注了两句"有事奉商,务请即临"的话。

我便前去走一趟。

稚农接着道:"恕我有病,不能回候,倒屡次屈驾!"我笑道:"倒是我未尽点地主之谊,先来奉扰,未免惭愧!"稚农道:"彼此熟人,何必客气!早点请过来,是兄弟急于要问方才说的那位医生。"

我道:"我也方才问了来,他就住在四马路胡家宅。"

稚农道:"不知可以随时请他不?"我道:"尽可以。 这个人绝没有一点上海市医习气,如果要请,兄弟再加个条子,包管即刻就来。"

稚农便央我写了条子,叫人拿了医金去请,果然不到一点钟时候就来了。

先向我道了阔别。

我和他二人代通了姓名,然后坐定诊脉。

诊完之后,端甫道:"不知稚翁可常住在上海?"稚农道:"不,本来有事要回福建原籍,就叫这个病耽误住了。"

端甫点头道:"据兄弟愚见,还是早点回府上去,容易调理点;上海水土寒,恐怕于贵体不甚相宜。"

说罢,定了脉案,开了个方子,却是人参养荣汤的加减。

说道:"这个方子只管可以服几剂。 但是第一件最要静养。 多服些血肉之品,似乎较之草根树皮有用。"

稚农道:"鹿茸可服得么?"端甫道:"服鹿茸——"说到这里,便顿住了。

"未尝没点功效,但是总以静养为宜。"

说罢,又问我道:"可常在号里?我明日来望你呢。"

我道:"我常在号里,没事只管请过来谈。"

端甫便辞去了。

我又和稚农谈了许久。

祥云甫来了,通过姓名。

我细细打量他,只见他生得唇红齿白,瘦削身裁;穿一件银白花缎棉袍,罩一件夹桃灰线缎马褂;鼻子上架一副金丝小眼镜;右手无名指上,套了一个镶钻戒指;说的一口京腔。

再过了一会,外面便招呼坐席。

原来都、褚两个早来了,不过在西面房里坐,没有过来。

稚农起身,招呼到当中一间去,亲自筛了一轮酒,定了坐。

便叫醉公代做主人,自己仍到房里歇息。

醉公便叫写了局票发出去。

坐定了,慧卿也来周旋了一会,筛了一轮酒,唱了一支曲子,也到房里去了。

我和都、褚两个通起姓名,才知都士雁是骨董铺东家,褚迭三是药房东家。

数巡酒后,各人的局陆续都来了。

祥云甫身边的一个,也不知他叫甚名字,生得也还过得去。

一只手搭在云甫肩膀上,只管唧唧哝哝的说话。

忽然看见云甫的戒指,便脱了下来,在自己中指上一套,说道:"送给我罢。"

云甫道:"这个不能,明日另送你一个罢。"

那妓女再三不肯还他,并说道:"我要转到褚老爷那边了。"

说罢,便走到褚迭三旁边坐下。

迭三身边本有一个,看见有人转过来,含了一脸的醋意,不多一会,便起身去了。

恰好外面传进来一张条子,是请云甫的,云甫答应就来,随向那妓女讨戒指。

那妓女道:"你去赴席,左右是要叫局的,难道带在我手里,就会没了你的吗?"云甫便起身向席上说声"少陪",一面要到房里向稚农道谢告辞。

醉公兀的一下跳起来,向房里便跑。

不料门房口立了个大丫头,双手下死劲把醉公一推道:"冒冒失失的,做甚么啊!"回身对云甫道:"陈老爷刚才睡着了。 他几夜没睡了,祥大人不要客气罢。"

云甫道:"那么他醒了,你代我说到一声。"

那丫头答应了,又叫慧卿送客。

慧卿在房里一面答应,一面说:"祥大人走好啊!待慢啊!明天请过来啊!"却只不出来。

云甫又对众人拱拱手自去了。

这里醉公便和众人豁拳闹酒,甚么摆庄咧,通关咧,众人都有点陶然了,慧卿才从房里亭亭款款的出来,右手理着鬓发,左手搭在醉公的椅子靠背上,说道:"黄汤又灌多了!"醉公道:"我不——"说到这里,便顿住了。

众人都说酒多了,于是吃了稀饭散坐。

我问慧卿:"陈老爷可醒着?"慧卿道:"醒着呢。"

我便到房里去,只见稚农盘膝坐在烟炕上,下身围了一床鹦哥绿绉纱被窝。

我向他道了谢,又略谈了几句,便辞了过来,和众人作别,他们还不知在那里议论甚么价钱呢,我便先走了。

回到号里,才十点钟,继之们还在那里谈天呢。

我觉得有点醉了,便先去睡觉。

一宿无话。

次日饭后,王端甫果然来访我,彼此又畅谈了许多别后的事。

又问起陈稚农可是我的好友。

我道:"不过在汉口萍水相识,这回不过要买他的一单铜,所以才去访他,并非好友。"

端甫道:"这个人不久的了!犯的毛病,是个色痨。 你看他一般的起行坐立,不过动生厌倦,似乎无甚大病。 其实他全靠点补药在那里撑持住,一旦溃裂起来,要措手不及的。"

我道:"你看得准他医得好医不好呢?"端甫道:"我昨天说叫他回去调理的话,就是叫他早点归正首邱了。"

我道:"这么说,犯了这个病,是一定要死的了?"端甫道:"他从此能守身如玉起来,好好的调理两个月后,再行决定。 你可知他一面在这里服药,一面在那边戕伐,碰了个不知起倒的医生,还给他服点燥烈之品,正是‘泼油救火’,恐怕他死得不快罢了。"

我道:"他还高兴得很,请客呢。"

端甫道:"他昨天的花酒有你吗?"我道:"你怎么知道?"端甫道:"你可知这一台花酒,吃出事情来了。"

正是:杯酒联欢才昨夜,缄书挑衅遽今朝。

未知出了甚么事,端甫又从何晓得,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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