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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姐在他宅子里住下,每日只跟着他老太太。 大约没有人的时候,不免向老太太诉苦,说依着婶娘不便,求告早点娶了过来,那是一定的了。 文琴这件事,却对人不住,觑老太太不在旁时,便和那小姐说体己话,拿些甜话儿骗他。 那小姐年纪虽大,却还是一个未经出阁的闰女,主意未免有点拿不定,况且这个又是已经许定了的丈夫,以为总是一心一意的了,于是乎上了他的当。 文琴又对他说:‘你此时寻到京城,倘使就此办了喜事,未免过于草草;不如你且回扬州去,我跟着就请假出京,到扬州去迎娶,方为体面。 ’那小姐自然顺从,不多几天,便仍然回扬州去了。 文琴初意本也就要请假去办这件事,不知怎样被一个窑姐儿把他迷住了,一定要嫁他,便把他迷昏了,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叔丈母"便是那小姐的婶子"说:‘本来早就要来娶的,因为访得此女不贞,然而还未十分相信,尚待访查清楚,然后行事。 讵料渠此次亲身到京,不贞之据已被我拿住,所以不愿再娶’云云。 那小姐得了这个信,便羞悔交迸,自己吊死了。 那女族平时好象没有甚么人,要那小姐依寡婶而居;及至出了人命,那族人都出来了,要在地方上告他,倘告他不动,还商量京控。 那时我恰好在扬州有事,知道闹出这个乱子,便一面打电报给他,一面代他排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件事弄妥了,未曾涉讼。 经过这一回事之后,他是极感激我的,一向我和他通信,他总提起这件事,说不尽的感激图报。 所以我这回进京,一则因为自己抽了两口烟,未免懒点;二则也信得他可靠,所以一切都托了他经手的。 不料自己运气不济,一连出了这么两个岔子!"说罢,连连叹气。
我随意敷衍他几句。
他打了两个呵欠,便辞了去,想是要紧过瘾去了,所以我也并不留他。
自此过了几天,京里的信,寄了出来,果然有述农给我的一封信。
内中详说侣笙历年得意光景:"两月之前,已接其来信,言日间可有署缺之望;如果得缺,即当以电相邀,务乞帮忙。 前日忽接其电信,嘱速赴济南,刻拟即日动身,取道烟台前去"云云。
我见了这封信,不觉代侣笙大慰。
正在私心窃喜时,忽然那陆俭叔哭丧着脸走过来,说道:"兄弟的运气真不好!车文琴的回信来了,说接了我的信,便连忙去见周中堂,却碰了个大钉子。 周中堂大怒,说‘我生平向不代人写私信,这回因为陆某人新拜门,师弟之情难却,破例做一遭儿,不料那荒唐鬼、糊涂虫,才出京便把信丢了!丢了信不要紧,倘使被人拾了去,我几十年的老名气,也叫他弄坏了!他还有脸来找我再写!我是他甚么人,他要一回就一回,两回就两回!你叫他赶快回湖北去听参罢,我已经有了办法了’云云。 这件事叫我如何是好!"我听了他的话,看了他的神色,觉得甚是可怜。
要想把我自己的一肚子疑心向他说说,又碍着我在京里和文琴是个同居,他们到底是亲戚,说得他相信还好;倘使不相信,还要拿我的话去告诉文琴,我何苦结这种冤家。
况且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不定我说的他果然信了,他还要赶回京里和文琴下不去,这又何苦呢。
因此隐忍了不曾谈,只把些含糊两可的话,安慰他几句就算了。
俭叔说了一回,不得主意,便自去了。
再过几天,我的正事了理清楚,也就附轮回上海去。
见了继之,不免一番叙别,然后把在京在津各事,细细的说了遍,把帐略交了出来。
继之便叫置酒接风。
金子安在旁插嘴道:"还置甚么酒呢,今天不是现成一局么。"
继之笑道:"今天这个局,怕不成敬意。"
德泉道:"成敬意也罢,不成敬意也罢,今日这个局既然允许了,总逃不了的,就何妨借此一举两得呢。"
我问:"今天是甚么局?何以碰得这般巧?"继之道:"今天这一局是干犯名教的;然而在我们旁边人看着,又不能不作是快心之举。 这里上海有一个著名的女魔王,平生的强横,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了。 他的男人一辈子受他的气,到了四十岁上便死了,外面人家说,是被他磨折死的。 这件以前的事,我们不得而知。 后来他又拿磨折男人的手段来磨折儿子,他管儿子是说得响的,更没有人敢派他不是了,他就越闹越强横起来。"
我道:"说了半天,究竟他的儿子是谁?"继之道:"他男人姓马,叫马澍臣,是广西人,本是一个江苏候补知县。 他儿子马子森,从小是读会英文的。 自从父亲死后,便考入新关,充当供事,捱了七八年,薪水倒也加到好几十两一月了。 他那位老太太,每月要儿子把薪水全交给他,自己霸着当家;平生绝无嗜好,惟有敬信鬼神,是他独一无二的事,家里头供的甚么齐天大圣、观音菩萨,乱七八糟的,闹了个烟雾腾天。 子森已是敢怒不敢言的了。 他却又最相信的是和尚、师姑、道士,凡是这一种人上了他的门,总没有空过的,一张符、一卷经,不是十元,便是八元,闹的子森所赚的几十两银子,不够他用。 连子森回家吃饭,一顿好饭也没得吃,两块咸萝卜,几根青菜,就是一顿。 有时子森熬不住了,说何不买点好些小菜来吃呢,只这一句话,便触动了老太太之怒,说儿子不知足,可知你今日有这碗饭吃,也是靠我拜菩萨保佑来的,唠叨的子森不亦乐乎。 “后来子森私下蓄了几个钱,便与人凑股开了一家报关行,倒也连年赚钱。 这笔钱,子森却瞒了老太太,留以自用的了。 外面做了生意,不免便有点应酬,被他老太太知道了,找到了妓院里去,把他捉回去了,关在家里,三天不放出门,几乎把新关的事也弄掉了。 又有一回,子森在妓院里赴席,被他知道了,又找了去。 子森听见说老太太又来了,吓得魂不附体,他老太太在后面上楼,他便在前窗跳了下去,把脚骨跌断了,把合妓院的人都吓坏了,恐怕闹出人命。 那老太太却别有肺肠,非但不惊不吓,还要赶到房里,把席面扫个一空,骂了个无了无休。 众朋友碍着子森,不便和他计较,只得劝了他回去。 然而到底心里不甘,便有个促狭鬼,想法子收拾他。 前两天找出一个人来,与子森有点相象的,瞒着子森,去骗他上套。 子森的辫顶留得极小,那个朋友的辫顶也极小。 那促狭鬼定下计策,布置妥当,便打发人往那位女魔王处报信,说子森又到妓院里去了,在那一条巷,第几家,妓女叫甚么名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那位老太太听了,便雄赳赳气昂昂的跑来,一直登楼入房。 其时那促狭鬼约定的朋友,正坐在房里等做戏,听说是魔头到了,便伏在桌上,假装磕睡,双手按在桌上,掩了面目,只把一个小辫顶露出来。 那魔头跑到房里,不问情由,左手抓了辫子,提将起来,伸出右手,就是一个巴掌。 这小辫顶朋友故意问甚么事情。 那魔头见打错了人,翻身就跑,被隔房埋伏的一班人,一拥上前,把他围住,和他讲理,问他为甚么来打人。 他起先还要硬挺,说是来找儿子的。 众人问他儿子在哪里,你所打的可是你的儿子,他才没了说话,却又叫天叫地的哭起来。 “那促狭鬼布置得真好,不知到哪里去找出一个外国人,又找了两个探伙来,一味的吓他,要拉他到巡捕房里去。 那魔头虽然凶横,一见了外国人,便吓得屁也不敢放了。 于是乎一班人做好做歹,要他点香烛赔礼,还要他烧路头"吴下风俗:凡开罪于人者,具香烛至人家燃点,叩头伏罪,谓之点香烛。 烧路头,祀财神也,亦祓除不祥之意。 烧路头之典,妓院最盛"。 定了今天晚上去点香烛,烧路头。 上海妓院遇了烧路头的日子,便要客人去吃酒,叫做‘绷场面’。 那一家妓院里我本有一个相识的在里面,约了我今天去吃酒,我已经答应了。 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便顶着我要吃花酒。"
我道:"这一台花酒,不吃也罢。"
德泉忙道:"这是甚么话!"我道:"辱人之母博来的花酒,吃了于心也不安。"
继之道:"所以我说是干犯名教的。 其实平心而论,辱人之母,吃一台花酒,自是不该;若说惩创一个魔头,吃一台花酒,也算得是一场快事。"
我道:"他管儿子总是正事,不能全说是魔头。"
德泉道:"他认真是拿了正理管儿子,自然不是魔头;须知他并不是管儿子,不过要多刮儿子几个钱去供应和尚师姑。 这种人也应该要惩创惩创他才好。"
子安道:"这还是管儿子呢。 我曾经见过一个管男人的,也闹过这么一回事。 并且年纪不小了,老夫妻都上了五十多岁了。 那位太太管男人,管得异常之严。 男人备了一辆东洋车,自己用了车夫,凡是一个车夫到工,先要听太太分付。 如果老爷到甚么妓院里去,必要回来告诉的;倘或瞒了,一经查出,马上就要赶滚蛋的。 有一回,不知听了甚么人的说话,说他男人到哪里去嫖了,这位太太听了,便登时坐了自己包车寻了去。 不知走到甚么地方,胡乱打人家的门。 打开了,看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他也不问情由,伸出手来就打。 谁知那家人家是有体面的,一位老太太凭空受了这个奇辱,便大不答应起来。 家人仆妇,一拥上前,把他捉住。 他嘴里还是不干不净的乱骂,被人家打了几十个嘴巴,方才住口。 那包车夫见闹出事来,便飞忙回家报信。 他男人知道了,也是无可设法,只得出来打听,托了与那家人家相识的人去说情,方才得以点香烛服礼了事。"
我道:"这种女子,真是戾气所钟!"
继之叹道:"岂但这两个女子!我近来阅历又多了几年,见事也多了几件,总觉得无论何等人家,他那家庭之中,总有许多难言之隐的;若要问其所以然之故,却是给妇人女子弄出来的,居了百分之九十九。 我看总而言之,是女子不学之过。"
我听了这话,想起石映芝的事,因对继之等述了一遍,大家叹息一番。
到了晚上,继之便邀了我和德泉、子安一同到尚仁里去吃酒。
那妓女叫金赛玉。
继之又去请了两个客,一个陈伯琦,一个张理堂,都是生意交易上素有往来的人。
我们这边才打算开席,忽然丫头们跑来说:"快点看,快点看!马老太太来点香烛了。"
于是众人都走到窗户上去看。
只见一个大脚老婆子,生得又肥又矮,手里捧着一对大蜡烛,步履蹒跚的走了进来。
他走到客堂之后,楼上便看他不见了,不知他如何叩头礼拜,我们也不去查考了。
忽然又听得隔房一阵人声,叽叽喳喳说的都是天津话。
我在门帘缝里一张,原来也是一帮客人,在那里大说大笑,彼此称呼,却又都是大人、大老爷,觉得有点奇怪。
一个本房的丫头,在我后面拉了一把道:"看甚么?"我顺便问道:"这是甚么客?"那丫头道:"是一帮兵船上的客人。"
我听他那边的说话,都是粗鄙不文的,甚以为奇。
忽又听见他们叽哩咕噜的说起外国话来,我以为他们请了外国客来了,仔细一看,却又不然,两个对说外国话的,都是中国人。
我们这边席面已经摆好,继之催我坐席,随便拣了一个靠近那门帘的坐位坐下,不住的回头去张他们。
忽然听见一个人叫道:"把你们的帐房叫了来,我要请客了。"
过了一会,又听得说道:"写一张到同安里‘都意芝’处请李大人;再写一张到法兰西大马路‘老宜青’去。"
又听见一个苏州口音的问道:"‘老宜青’是甚么地方?"这个人道:"王大人,你可知李大人今天是到‘老宜青’么?"又一个道:"有甚么不是,张裁缝请他呢,他们宁波人最相信的是他家。"
此时这边坐席已定,金赛玉已到那边去招呼。
便听见赛玉道:"只怕是老益庆楼酒馆。"
那个人拍手道:"可不是吗!我说了‘老宜青’,‘老宜青’,你们偏不懂。"
赛玉道:"张大人请客,为甚不自己写条子,却叫了相帮来坐在这里"苏、沪一带,称妓院之龟奴曰相帮"?"那个人道:"我们在船上,向来用的是文案老夫子,那怕开个条子买东西,自己都不动手的。 今天没带文案来,就叫他暂时充一充罢。"
正说话间,楼下喊了一声"客来",接着那边房里一阵声乱说道:"李大人来了,李大人来了!客票不用写了,写局票罢。 李大人自然还是叫‘都意芝’了?"那李大人道:"算了,你们不要乱说了。 原来他不是叫‘都意芝’,是叫‘约意芝’的。 那个字怎么念成‘约’字,真是奇怪!"一个说道:"怎么要念成‘约’字,只怕未必。"
李大人道:"刚才我叫张裁缝替我写条子,我告诉他‘都意芝’,他茫然不懂,写了个‘多意芝’。 我说不是的,和他口讲指画,说了半天,才写了出来,他说那是个‘约’字。"
旁边一个道:"管他‘都’字‘约’字,既然上海人念成‘约’字,我们就照着他写罢,同安里‘约意芝’,快写罢。"
又一个道;"我叫公阳里‘李流英’。 那个‘流’字,却不是三点水的,覼琐得很。"
又听那龟奴道:"到底是那个流?我记得公阳里没有‘李流英’。"
一个说道:"我天天去的,为甚没有。"
龟奴道:"不知在那一家?"那个人道:"就是三马路走进去头一家。"
龟奴道:"头一家有一个李毓英,不知是不是?"那人道:"管他是不是,你写出来看。"
歇了一会,忽然听见说道:"是了,是了。 这里的人很不通,为甚么任甚么字,都念成‘约’字呢?"我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方才那个‘约意芝’,也是郁意芝之误,不觉好笑。
继之道:"你好好的酒不喝,菜不吃,尽着出甚么神?"我道:"你们只管谈天吃酒,我却听了不少的笑话了。"
继之道:"我们都在这里应酬相好,招呼朋友,谁象你那个模样,放现成的酒不喝,却去听隔壁戏。 到底听了些甚么来?"我便把方才留心听来的,悄悄说了一遍,说的众人都笑不可仰。
继之道:"怪道他现成放着吃喝都不顾,原来听了这种好新闻来。"
陈伯琦道:"这个不足为奇,我曾经见过最奇的一件事,也是出在兵船上的。"
正是:鹅鹳军中饶好汉,燕莺队里现奇形。
未知陈伯琦还说出甚么奇事来,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