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 卷八 灵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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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 卷八 灵帝 王夫之

〖一〗

桓帝淫于色,而继嗣不立,汉之大事,孰有切于此者!窦武任社稷之重,陈蕃以番番元老佐之,而不谋及此。

桓帝崩,大位未定,乃就刘鯈而问宗室之贤者,何其晚也!况天位之重,元后之德,岂区区一刘鯈寡昧之识片言可决邪?持建置天子之大权,唯其意以为取舍,得则为霍光,失则为梁冀矣。

武以光之不学、冀之不轨者为道,社稷几何而不危,欲自免于赤族之祸,讵将能乎哉!

武也,一城门校尉也,非受托孤之命如霍光之于武帝也。

所凭藉以唯意而立君者太后耳。

宫闱外戚之祸,梁氏之覆车不远,宦官安得不挟以为名哉?夫武也,既不能及桓帝之时谏帝以立储之大义;抑不于帝崩之后,集廷臣于朝堂,辨昭穆、别亲疏、序长幼、审贤否,以与大臣公听上天之命。

鯈以为贤而贤之,武谓可立而立之,天子之尊,若其分田圃以授亚旅而使治。

则立之唯己,废之唯己,朱瑀恶得不大呼曰:"武将废帝为大逆。"

而灵帝能弗信哉?汉之亡也,亡于置君,而置君者先族,武不蚤死,吾不保其终也。

获诛奄之名,以使天下冤之,犹武之幸也夫!

〖二〗

忠直有识之言,亦无难听也;庸主具臣不能听,毁而家亡而国也,谁其哀之?窦武以椒房之亲,任立君之事,踵梁冀之所为,虽心行之无邪与梁冀异,而所为者亦与冀奚别?录定策功,封闻喜侯,灵帝亦按冀之故事而以施之武。

卢植说之曰:"同宗相后,披图按牒,以次建之,何勋之有?宜辞大赏以全身名。"

斯亦皎然如白日之光,昆虫皆喻于昏旦;而武不能用,悲夫,其自取覆亡也!

夫欲秉国均、匡社稷、诛宦竖、肃官常也,岂不侯而不足以立功?即庸臣之私利计之,荣其身、泽其子孙,抑岂今日不侯,而终掩抑其大勋,贻子孙以贫贱哉?则卢植之说,引而上之,可以跻善世不伐之龙德;推而下之,亦计功谋利者之勿迫求于一旦而致倾仆之善术也。

而武不能,且欲引陈蕃以受无名之赏。

蕃固知其不可受也,惜乎不知武之不足与共为社稷之臣也!

〖三〗

窦武、陈蕃杀,而汉之亡必不可支矣。

陈蕃老矣,而诛权竖、安社稷、扶进君子之心,不为少衰,惜乎不知择而托于窦氏也!然则窦武其非贤乎?曰:武非必不贤,而所为者抑贤者之道。

虽然,武即贤而固不可托,且吾不能保武之以贤终也,故重为蕃惜也。

武之可信为贤者,以其欲抑宦寺以奖王室,且引李膺、杜密、尹勋、刘瑜而登进之。

然此岂可决其必贤哉?单超之杀梁冀也,尊黄琼矣,用陈蕃矣,征徐稺、姜肱、袁闳、李曇、韦著矣,天下固尝想望其风采而属望以澄清。

然则有所诛逐,有所登进,矫时弊以服人,奸人用之俄顷,而固不可信。

蕃已老,窦武方内倚太后、外受定策之赏,而蕃又恶能保其终乎!

汉之将亡也,天子之废立,操于宫闱,外戚宦寺,迭相争胜,孙程废而梁氏兴,梁冀诛而单超起,汉安得有天子哉!而蕃所托者犹然外戚也,则授宦者以梁冀复起之名,既无以正天诛而服受戮者之心,且天下亦疑外戚宦寺之互相起灭而不适有正。

故张奂亦为王甫、曹节所惑,欲自祓濯而终不免。

蕃之托武,非所托也明甚。

然且以老成之识,昧焉而不察者,时之所趋,舍是而无能为也。

呜呼!以三族之膏血,争贤奸之兴废、社稷之存亡者,岂易言哉?不幸而无如砥之周道,率繇之以行志,则亦埋怨于江潭山谷之间,齐恨以没焉耳。

毫厘之辨不审,而事以大溃,贤人君子骈首以死,社稷旋踵而倾,若以膏沃火,欲灭之而益增其燄。

蕃之志可哀,而其所为亦左矣。

是以君子重惜之也。

〖四〗夫人情亦惟其不相欺耳,苟其相欺,无往而不欺;法之密也,尤欺之所藉也。

汉灵之世,以州郡相党,制婚姻之家及两州人士不得对相监临,立三互之禁,选用艰难,而州郡之贪暴益无所忌。

司马温公述叔向之言,"国将亡,必多制。"

若夫开国之始,立密法以防欺,未即亡焉,而天下之害积矣。

今之为制,非教官及仓巡驿递不亲民者,皆有同省之禁,此汉灵之遗法也。

司马温公曰:"适足为笑。"

诚然有可笑者。

名为一省,而相去千里者多矣;名为异省,而鸡犬相闻者多矣;同省而声闻不接,异省而婚媾相连,岂天限地绝,一分省而遂不相及哉?此适足为笑者也。

或为婚姻,或相对治,情相狎,过相匿,所必虑也,而又奚必婚姻对治之相临乎!展转以请托,更相匿而互相报,夫岂无私语密缄之足任。

已非婚姻、已非对治矣,藉手以告曰:吾无私也。

而交通请属之无所惮,此又适足为笑者也。

夫防之严,而适以长欺,既良然矣。

若夫捐禁而乡郡可守,尤有利焉。

自贤者而言之,南北之殊风,泽国土国之殊坏,民异利,士异教,遥相治而见为利者或害,教以正者或偏,审士之宜以益民,视习之趋以正士,则利果利而教果教矣。

自不肖者而言之,酷以墨者之无忌也,突为其寇讐,而翩然拚飞于千里之外,无能如何也;即罢斥以归休,而身得安、子孙得免,无余虑矣。

居其土、与其人俱,当官则吏也,归里则乡曲也,刑罚科敛之加,非以其正,而乡人可报之于数十年之后,则惴惴焉一夫胜予,不肖之情戢焉,害亦有所惩矣。

夫王者合天下以为一家,揭猜疑以求民之莫而行士之志,法愈疏,闲愈正,不可欺者,一王之法,天理之公,人心之良也,而恃区区之禁制也乎?三代之隆也,士各仕于其国,而民益亲。

亡汉之稗政,柰之何其效之!

〖五〗

呜呼!世愈移而士趋日异,亦恶知其所归哉!灵帝好文学之士,能为文赋者,待制鸿都门下,乐松等以显,而蔡邕露章谓其"游意篇章,聊代博弈"。

甚贱之也。

自隋炀帝以迄于宋,千年而以此取士,贵重崇高,若天下之贤者,无踰于文赋之一途。

汉所贱而隋、唐、宋所贵,士不得不贵焉;世之趋而日下,亦至此乎!

夫文赋亦非必为道之所贱也,其源始于楚骚,忠爱积而悱恻生,以摇荡性情而伸其隐志,君子所乐尚焉。

流及于司马相如、扬雄,而讽谏亦行乎其间。

六代之衰,操觚者始取青妃白,移宫换羽,而为不实之华;然而雅郑相杂,其不诡于贞者,亦不绝于世。

夫蔡邕者,亦尝从事矣,而斥之为优俳,将无过乎!要而论之,乐而不淫,诽而不伤,丽而不荡;则涵泳性情而荡涤志气者,成德成材以后,满于中而鬯于外者之所为。

而以之取士于始进,导幼学以浮华,内遗德行,外略经术,则以导天下之淫而有余。

故邕可自为也,而不乐松等之辄为之,且以戒灵帝之以拔人才于不次也。

繇是言之,士趋亦何尝有异哉?上之用之也别耳。

于是而王安石之经义,虽亦末耳,而不伤其本,庶几乎华实兼茂之道也。

元祐革新法,而并此革之,过矣。

若王鏊、钱福之浅陿,陶望龄、汤宾尹之卑陋,则末流波靡,而非作者之凉也。

经义者,非徒干禄之器也,士之所研精以极道者也。

文赋者,非幼学之习也,志正学充,伤今思古,以待人之微喻者也。

而志士崇业以单心,亦可于此而审所从矣。

〖六〗

论为子为臣之变,至于赵苞而无可言矣。

何也?若苞者,无可为计,虽君子亦不能为之计也,无往而非通天之罪矣。

以苞之死战,为能死于官守;苞与手刃其亲者均也,为此论者,无人之心。

以苞当求所以生母之方,不得已而降于鲜卑;分符为天子守邑,而北面臣虏,终身陷焉,亦不可谓有人之心也。

故至于苞,而求不丧其心之道穷矣。

此谁使之然哉?苞自处于穷以必丧其心。

故曰无往而非通天之罪也。

为人子者,岂以口腹事亲乎?抑岂敢以己之荣施及其母为愉快乎?故子曰:"老者安之。"

求所以安之之方,虽劳不辟,虽死不辍,而况于苞之安其母者甚易乎?苞,东武城人也,所守则辽西也。

母所居者,中国之乐土,苞所守者,鲜卑凭陵蹂践之郊也;胡为乎甫到官而即迎母以居柳城之绝塞哉?苞于此已不复有人之心矣。

以口腹与?禽虫之爱也;以荣宠与?市井之得金钱而借亲以侈华美者之情也。

疆寇在肘腋之间,孤城处斗绝之地,奉衰老妇人以徼幸于锋镝之下,苞之罪通于天,奚待破贼以致母死之日邪?故曰:"正其本,万事理。"

一念之不若,而成乎昏昧,母子并命于危城,苞虽死,其可以逭中心之刑辟哉?

或者其愚也,则君子弗获已而姑为之计,当羯贼出母示苞之日,自悔其迎母之咎,早伏剑以死,委战守之事于僚吏,母之存亡城之安危不计也,则犹可无余恶也。

虽然,晚矣!苞死而母必不可得生,城必不可得存也。

〖七〗

蔡邕意气之士也,始而以危言召祸,终而以党贼逢诛,皆意气之为也。

何言之?曰:合刑赏之大权于一人者,天子也;兼进贤退不肖之道,以密赞于坐论者,大臣也;而羣工异是。

奸人之在君侧,弗容不击矣。

击之而吾言用,奸人退,贤者之道自伸焉。

吾言不用,奸人且反噬于我,我躬不阅,而无容以累君子,使犹安焉,其犹有人乎君侧也。

君子用而不任,弗容不为白其忠矣。

白之而吾言用,君子进,奸人之势且沮焉。

吾言不用,奸人不得以夺此与彼之名加之于我,而犹有所惮焉。

邕苟疾夫张颢、伟璋、赵玹、盖升之为国蠹也,则专其力以击之可耳。

若以郭禧、桥玄、刘宠之忠而劝之以延访也,则抑述其德以赞君之敬礼已耳。

而一章之中,抑彼伸此,若将取在廷之多士而惟其所更张者。

为国谋邪?为君子谋邪?则抑其一往之意气以排异己而伸交好者之言耳,庸有听之者哉!

汉之末造,士论操命讨之权,口笔司荣枯之令,汝南、甘陵太学之风波一起,而成乎大乱。

非奸人之陷之,实有以自致焉。

同于我者为懿亲,异于我者为仇讐,唯意所持衡而气为之凌轹,则邕他日者幸董卓之杀奄人,而忘其专横,亦此意气为之矣。

桥玄、刘宠之不为邕所累,幸也;而君子以相形而永废,朝廷以偏击而一空,汉亦恶得不亡哉!

〖八〗

鲜卑持赵苞之母以胁苞,苞不顾而战,以杀其母,无人之心也。

贼劫桥玄之幼子登楼求货,玄促令攻贼,以杀其子,亦无人之心也。

母之与子若是其均重乎?非也。

使苞之子为鲜卑所持以胁苞,苞不顾而击鲜卑,则忠臣之效矣,不以私爱忘君父之托也。

而苞则其母也。

贼所胁玄以求者货耳,货与子孰亲,而吝货以杀其子乎?或曰:"玄非以货也,贼劫质以胁人,法之所不可容也。"

夫一区区登楼之贼,杀之不足为国安,纵之不足为国危。

法者,司隶河南尹之法,非玄之法也,而玄何怙法以忘其天性之恩邪?史氏之言曰:"玄上言凡有劫质者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货,由是劫质遂绝。"

史之诬也。

乐道之以为溢美之言,以覆玄绝恩之咎也。

友兄、恭弟、慈父、顺妻,苟有劫其亲以求货者,法虽立,孰忍恝置之而不恤?虽严刑禁之而必不从。

则谓劫质永绝者,非果有之,为诬而已矣。

充桥玄之操,藉其为赵苞也,又奚不可也哉?

〖九〗封建废而权下移,天子之下至于庶人,无堂陛之差也,于是乎庶人可凌躐乎天子,而盗贼起。

嬴政之暴,王莽之逆,盗始横焉,然未尝敢与久安长治之天子抗也。

至汉之季,公孙举、张婴、许生始称兵僭号而无所惮,积以成乎张角之乱,盗贼辄起于承平之代者数千年而不息。

秦之盗曰悲六国之亡;莽之盗曰思汉室之旧;盗者必有托也,然后可假为之名以耸天下而翕然以从。

至于角而无所托矣,宦寺之毒,郡县之虐,未可以为名也,于是而诡托之于道。

角曰:吾之道,黄帝、老子之道也。

乃至韩山童、徐寿辉曰:吾之道,瞿昙之道也。

微二氏之支流,亦未足以惑天下而趋之若流。

甚哉二氏之殃民,亦岂其初念哉?而下流必至于此。

故孟子曰:"率兽食人,人将相食。"

岂过计哉?

虽然,二氏之邪淫而终以乱也,非徒二氏倡之也,为儒者之言先之以狂惑,而二氏之徒效之也。

君子之言人伦物理也,则人伦物理而已矣;二氏之言虚无寂灭也,则虚无寂灭而已矣;无所为禨祥瑞应劫运往来之说也。

何休、郑玄之治经术,京房、襄楷、郎顗、张衡之论治道,始以鬼魅妖孽之影响乱六籍。

而上动天子,下鼓学士,曰此圣人之本天以治人也。

于是二氏之徒歆其利,而后曰吾师老子亦言之矣,吾师瞿昙亦言之矣;群然兴为怪诞之语以诱人之信从,而后盗贼藉之以起。

儒者倡之,二氏和之,妖人挟之,罪魁戎首将谁归哉?

齐桓、晋文挟天子以令诸侯,而盗贼挟圣人以惑百姓。

天子之权下移于庶人,所挟者亦移焉。

而盗贼氾滥乎数千年而不息,祸亦烈矣!端本之治,治佛、老而犹非本也。

儒而言灾祥言运会,妖之始也。

三代之圣人杀而勿赦者,而后之君子从而尊之,以加一倍之小术测兴亡,使与通书、正蒙相杂以立教,辟邪者容勿辩乎?

〖一○〗士可杀不可辱,诃斥之、鞭笞之之为辱矣,未甚也,加以不道之名,而辱乃莫甚焉。

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于圣人何伤焉,而援天以矢之,惧夫以辱名加君子,而天下后世谓君子之无妨于辱也。

党人者,君子之徒也。

黄巾起,吕强曰:"党锢积久,人情怨愤,若不赦宥,将与合谋。"

吕强奄人之矫矫者耳,言无足深责,皇甫嵩士大夫而亦为此言也,党人之辱,不如死之久矣!以君子始,以贼终,则向者王甫、曹节谋危社稷之谮,非诬也。

呜呼!李膺、杜密、范滂诸君子者死,而党人之能卓然自立于死生者无几,张俭之徒,方将以贼起得赦为幸,而孰知其辱甚于死哉?皇甫嵩之凌蔑善类也,逾于奄人矣。

〖一一〗

用兵之道,服而舍之,自三代之王者以迄五霸,皆以此而绥天下。

唯其为友邦也,王者以理相治,霸者以威相制,理伸威胜而志得;灭之不义,屠之不仁,舍其服而天下自不敢复竞。

封建圮,以庶人而称兵抗天子,岂此谓哉?朱儁曰:"秦项之际,民无定主,赏附以劝来者。"

此后世之权术,不可与三代并论。

故以曹操之猜,而关羽之降非其诚款,操犹听其来去而不加害。

或者乃欲于盗贼败困之余,乞降而受之,其不然审矣。

败而诛之,不可胜诛,而姑予以生,使知惧面感我之不杀,或犹知悔也,且非可施于渠帅者也。

歼其魁,赦其余党,自我贷之,固不可予以降之名也。

予以降之名,抑将授以降之赏,犹然尊高于众人之上,而人胡不盗?以黄巾之徧天下也,不数年而定,汉虽亡,不亡于黄巾之手,则朱儁之所持者定矣。

不可以三代之法处秦、项之际,况可以处逆民之弄兵以抗国而毒民者乎?庸臣懦将酿无穷之祸,有识者勿为所乱也。

〖一二〗孙坚之欲诛董卓也,张廷珪之欲杀安禄山也,论者惜其不果而终以长乱。

张让等为蟊贼于中,李林甫、杨国忠相继朘削于国,微卓而汉必亡,微禄山而唐必乱,夫岂二竖之果足以移天而沸海乎?何进不召卓而卓何逞?玄宗不宠禄山而禄山何藉?逆未著而以疑杀人,且不胜其杀矣。

是故后事之论,惩其末而弗戒其本,智者所弗尚也。

先主劝曹操杀吕布,而为操劲敌者,先主也。

孙坚之沈鸷而怀远图,夫岂出卓下哉?张温弗假以威福,而使卓相制,非无意计焉。

不幸而卓恶成未可以咎温之不豫矣。

〖一三〗汉之将亡,有可为社稷臣者乎?朱儁、卢植、王允未足以当之,唯傅燮乎!讨黄巾而有功,赵忠欲致之而予以侯封,燮不受也。

当其时,有军功而拒宦寺,非直赏不及焉,还以受罪。

故卢植辱于槛车,王允几于论死,皇甫嵩夺其印绶。

燮拒忠而忠弗能挫,惮其名而弗敢害,燮之德威詟权奄而制之也,大矣。

燮之拒忠也,曰:"遇不遇,命也;有功不论,时也。"

守正而不竞,安命而不为已甚之辞,坦夷以任天,而但尽其在己,自以雅量冲怀适然于宠辱之交,而小人莫能窥其际。

其在汉阳也,曰:"吾遭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人之禄,又欲避其难乎?"方且自逊以引身之不早,而不待引亢爽之气以自激其必死之心。

夫如是,岂小人之所可屈,又岂小人之所可伤哉!若燮者,托以六尺之孤,正色从容而镇危乱,植也、儁也、允也,智勇形而中藏浅,固不足以测燮之涯量矣。

故知燮非徒节义之士也,允矣其可为社稷之臣矣。

〖一四〗王芬欲乘灵帝北巡,以兵诛诸常侍,废帝立合肥侯。

使其成也,亦董卓也,天下且亟起而诛之,其亡且速于董卓。

卓拥缰兵专征讨,有何进之召为内主,废辨立协,在大位未定之初,协慧而欲立之者,又灵帝之志也,然且不旋踵而关东兴问罪之师矣。

芬以斗筲文吏,猝起一旦,劫二十二年安位之天子,废之而立疏族,力弱于卓,名逆于卓,人之问罪也,岂徒如卓而已乎?况其轻躁狂动而必不能成也乎?曹操料其败,以止其废立之妄,非其智之过人也,皎然是非祸福之殊途,有心有目无不能辨也。

夫芬之狂,何以迷而不觉也哉?陈蕃之子逸从臾之,而襄楷以其术惑之也。

故有积愤者,不可与图万全之术。

挟技术者,不可与谋休咎之常。

陈逸有不戴天之恨,身与俱碎而不恤,闵其志可也,而不可从也。

若襄楷者,昂首窥天而生觊觎,君子之远之也夙矣。

此择交定谋者之不可不知也。

〖一五〗

何进辅政,而引袁隗同录尚书事,隗之望重矣,位尊矣,权盛矣。

绍及术与进同谋诛宦官,而隗不能任;进召董卓,曹操、陈琳、郑泰、卢植皆知必乱,而隗不能止;董卓废弘农立陈留,以议示隗,而隗报如议;犹然尸位而为大臣,廉耻之心荡然矣。

然且终死于卓之手而灭其家。

故夫有耻者,非以智也,而智莫智于知耻。

知耻而后知有己;知有己而后知物之轻;知物之轻,而后知人之不可与居,而事之不可以不断。

故利有所不专,位有所不受,功有所不分,祸有所不避。

不知耻而避祸,是夜行见水而谓之石,不濡其足不止也。

以疲老荏弱之情,内不能知子弟之桀鸷,外不知奸贼之雄猜,自倚族望之隆,优游而图免,而可谓有生人之气乎?东汉之有袁氏与有杨氏也,皆德望之巨室,世为公辅,而隗与彪终以贪位而捐其耻心。

叔孙豹曰:"世禄也,非不朽也。"

信夫!不朽有三,唯有耻者能之:隗与彪,其朽久矣。

〖一六〗

轻重之势,若不可返,返之几正在是也,而人弗能知也。

宦寺之祸,弥延于东汉,至于灵帝而蔑以加矣。

党人力抗之而死,窦武欲诛之而死,阳球力击之而死,后孰敢以身蹈水火而姑为尝试者!然天下之盗蠭起,指数之而挟以为名。

四海穷民,受其子弟宾党滥大官大邑以朘削无余者,皆诅呪而望其速亡。

诛杀禁锢之子孙宗族,不与共戴天日而愿与并命者,日含愤以求一旦之报。

士大夫苟非其党,不获已而俯出其下者,畜恶怒以俟天诛之期。

桀、纣、幽、厉以圣帝明王之冢裔,正位为天下君,而卒至陨灭,况此无赖之刑人,其能长此而无患乎?故极重而必返,夫人而可与知也。

夫既夫人而可与知,则一旦扑之,如烈风吹将尽之镫,甚速而易,必矣。

陈琳曰:"此犹鼓洪鑪燎毛发。 一曹操曰:“诛其元恶,一狱吏足矣。"

而何进若持方寸之刃以拟猛虎,其呼将助也不择人,其挠败也无快志。

袁绍以豪杰自命,为进谋主,且忧危展转而无能为计;而遣鲍信募泰山之甲,丁原举孟津之火,甚且召董卓以犯宫阙。

进之心胆失据,而绍无能辅也。

曹操笑而袁绍忧,其智计之优劣,于斯见矣。

所以然者,进以外戚攻宦官,人惩窦氏之祸,无为倾心,一也。

进之所恃者何后,举动待后而后敢行,以妇人而敌宦官,智计不及,而多为之蛊,二也。

袁隗身为大臣,而疲庸尸位,无能以社稷自任,三也。

郑泰、卢植初起于田间,任浅望轻,弗能为益,杨彪、黄琬,无以大殊于袁隗,四也。

袁绍兄弟,包藏祸心,乘时搆乱,而无戮力王室之诚,五也。

曹操识之明、持之定,而志怀叵测,听王室之乱,居静以待动,视何进之迷,而但以一笑当之,六也。

皇甫嵩、盖勋顾名义而不欲狂逞,进躁迫而不倚以为腹心,七也。

具此七败之形势以诛宦者,而固非其所堪,虽欲祸之不中于宗社,其将能乎?

夫内怀夺柄之心,外无正人之助,若何进者,不足论已。

已往之覆辙,为将来鉴。

凡皇天之所弗予,志士仁人之所弗予,天下之民受制于威,受饵于利,人心所不戴以为尊亲,而苛暴淫虐,日削月靡,孤人子,寡人妻,积以岁月而淫逞不收,若此者,其灭其亡皆旦夕之间,河决鱼烂而不劳余力。

智者静以俟天,勇者决以自任,勿为张皇迫遽而惊为回天转日之难也。

存乎其人而已矣。

彼曹操者,固亦尝晏坐而笑之矣,况其秉道以匡夫不为操者乎!□□□□□□□□□□□□□□□□□□□□□□

〖一七〗

史纪董卓之辟蔡邕,邕称疾不就,卓怒曰:"我能族人。"

邕惧而应命。

此殆惜邕之才,为之辞以文其过,非果然也。

卓之始执国柄,亟于名而借贤者以动天下,盖汲汲焉。

除公卿子弟为郎,以代宦官,弔祭陈、窦,复党人爵位,征申屠蟠,推进黄琬、杨彪、荀爽为三公,分任韩馥、刘岱、孔伷、张邈为州郡,力返桓、灵宦竖之政,窃誉以动天下。

蔡邕首被征,岂其礼辞不就而遽欲族之哉?故以知卓之未必有此言也。

且使卓而言此矣,亦其粗犷不择、一时奰发之词,而亦何足惧哉!申屠蟠不至,晏然而以寿终矣。

袁绍横刀揖出,挂节上东门,而弗能迫杀之矣。

卢植力沮弘农王之废,而止于免官,逌然以去矣。

郑泰沮用兵之议,巽辞而解矣。

朱儁、黄琬不欲迁都,而皆全身以退矣。

邕以疾辞,未至如数子之决裂,而何为其族邪?狂夫之言,一怒而无余,卓之暴,市井亡赖之谰言也,而何足惧邪?

邕之始为议郎也,程璜之毒,阳球之酷,可以指顾杀人,而邕不惧;累及叔质,几同骈首以死,而不惧;何其壮也!至是而馁矣。

亡命江海者十二年,固贞人志士义命自居之安土也。

宦官之怨愤积,而快志于一朝;髠钳之危辱深,而图安于晚岁;非惧祸也,诚以卓能矫宦官之恶,而庶几于知己也。

于是而其气馁矣。

以身殉卓,贻玷千古,气一馁而即于死亡,复谁与恤其当年之壮志哉?

君子之立身,期于洁己;其出而事君也,期于靖国;恩怨去就,非有定也。

祸在宫闱,则宫闱吾所亟违也;祸在阉宦,则阉宦吾所亟违也,祸在权奸,则权奸吾所亟违也。

推而至于僭窃之盗贼、攘夺之夷狄,皆冰炭之乍投而沸、薰犹之逆风而辨也。

所疾恶者在此,而又在彼矣。

气运移而贞邪忽易,违之于此,而即之于彼,是逃虎而抱蛇、舍砒而舍鸩也。

能终始数易而不染者,其唯执志如一而大明于义之无方者乎!而邕不能也。

始终之怨毒,宦竖而已,此外而篡弑之巨憝不辨矣。

非不辨也,己私未忘,而宠辱之情移于衰老也。

则一往之劲直,乌足以定人之生平哉?易曰:"介于石,不终日。"

介于石,贞之至也;不终日,见几而无执一之从违,乃以保其贞也。

邕勿论矣。

欲养浩然之气,日新其义而研之以几,其尚以邕为戒乎!

〖一八〗

申屠蟠征而不至,论者谓之知几。

几者,事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

汉之亡,天下之乱,董卓之不可与一日居,有目者皆见,有耳者皆闻,自非蔡邕之衰老惛迷,孰不知者,而何谓之几邪?乃若蟠之不可及也,则持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

卓之征名贤也,蔡邕畏之矣,荀爽畏之矣。

人劝蟠以行,蟠笑而不荅,人不可与语也,志不自白也。

夷然坦然而险阻消,蟠岂中无主而能然哉?故知其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

士苟贞志砥行以自尚,于物无徇焉,于物无侮焉,则虎狼失其暴,蝮蛇失其毒。

天下之穰穰而计祸福者,皆足付一笑而已。

故庄子曰:"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而不热。"

岂有神变不测者存乎?贫而安,犯而不校,子孙不累其心,避就不容其巧;当世之安危,生民之疾苦,心念之而不尝试与谋;文章誉望,听之后世而不亟于自旌;其止如山,其涵如水,通古今、参万变以自纯,则物所不得而辱矣。

此安土之仁,所谓即体以为用者也,蟠庶几矣。

何以知之?以其笑而不荅知之也。

而浅人犹谓之曰知几,若邕与爽,其仅谓之不知几也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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