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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时希真对永清道:"你既说明年三月合卺,我都依你。 只是我有一言:我这小女,也是一员猛将,摧锋陷阵少他不得。 我这里厮杀用兵,早晚说不定你二人免不得相见,那里回避得许多。 我的主意,先择个吉日,你们二人先拜见了,兄妹相称,可以省得回避,阵上又好照应。 你不必只管称弟子了。"
众将都道:"主帅之言极是。"
希真道:"后日是重阳佳节,又是大吉日,便可行礼。"
永清叩头拜谢。
当晚众头领都公纠酒筵,与永清贺喜。
永清欢喜得一夜睡不着,想道:"久闻女飞卫的英名,但不知他的性格何如。 若武艺虽好,性子娇悍,也属无趣。 真难得陈将军这般爱我,怎生报答他?"
日子最快,已是重阳了。
一早,那厅上厅下都挂灯结彩。
永清换了一身华服,上厅来先参拜了希真。
众将都齐,刘慧娘也在内。
当中点起臂膊粗的龙凤蜡烛,焚起一炉妙香。
希真叫:"请姑娘出来。"
少顷,环佩丁东,十几个女兵都插花带朵打扮着,捧拥丽卿出堂。
永清望见,吃了一惊,低下头去。
二人拜了,又同拜了希真。
众人都见了礼。
论年纪,一般都是十九岁,永清乃是五月初一日建生,丽卿乃是四月初九日建生。
——那日过飞龙岭冷艳山正是他的生日。
——永清小二十一日,呼丽卿为姐,永清为弟。
叙礼都毕,大家让坐。
希真同女儿坐了主位两席,那边客位上,永清第一位,刘广第二位,慧娘在刘广肩下坐了第三位,苟桓第四位,苟英第五位,范成龙第六位,共八桌酒筵。
阶下奏动细乐,安席已毕。
而卿仔细看那祝永清,生得伏犀贯顶,凤目鸳肩,脸如傅粉,唇如丹砂,嘴角过微微的现出两个窝儿;戴着顶烂银束发紫金冠,穿一领盘金白缎蟒袍,系一围红底金镶白玉带,脚踏一双乌缎朝靴,端坐在那边,果然是座玉山一般。
丽卿暗暗道声惭愧,"果然是个英雄!看他这般气概,将来怕不是个朝廷的栋梁。 他若不被魏虎臣那厮驱迫,怎能得他到这里。 奴家把身子托付了他,真不枉了。 爹爹真好眼力!"那永清偷眼看丽卿,真是画儿上摘下来的一般,怎不欢喜,自忖道:"天下世间那有这等人物,我今日莫非当真撞着神仙了!"那刘慧娘见那永清,也是喝彩,暗想道:"远看不如近睹,他两个人好福气。 不知我那云龙比他何如?"酒至数论,食供数套,当日众英雄欢饮,直至二更始散。
连日众头领轮肩办酒贺喜,尽日价畅叙,不觉到了九月十五日。
那日凉飙卷起,气爽天高,众英雄都在厅上高会。
兴浓酒闹,刘广教众头目裨将,就筵前舞枪弄棒,比试取乐。
众头领都欢喜,各出金帛利物打采。
那永清酒后耳热,便起身对希真道:"小婿放肆,愿舞剑樽前,以助一笑。"
希真大喜。
永清脱去那件白蟒,露出里面衬衫,从人捧上那口红鏐剑,走下阶去,众人都让开了。
永清使开那口剑,击刺有法,进退非常。
丽卿暗笑道:"你看他,在我前卖弄精神!我休教他独自逞能。"
也起身对老儿道:"孩儿要与兄弟并舞。"
希真笑道:"我料得你必要献丑。"
丽卿便叫侍奉的裨将:"取我那口青錞剑来。"
便脱去了那件大红对襟三蓝绣花衫,卸去了鬓边的两排黄菊,簪紧了那麻姑髻,按一按珍珠抹额,扎起了百折宫裙,抹去了钏儿,露出那大红洋金窄袖衬袄。
那员裨将捧过剑来,丽卿接了,也走下阶去。
永清见他来,忙收了剑,立在一边。
众将都立起来。
希真道:"同舞何妨。"
二人谦逊了一回,大家放开步位,理开解数,竟是一对穿花蛺蝶,寒光四射。
厅上厅下,无不喝彩。
舞够多时,希真笑道:"收了吃酒罢。"
二人那里肯住,各要显本事,渐渐的盖紧来。
呼呼呼的只听得风雨之声。
少刻,化作两道白光,一边白光里影着一个猩红美女,一边白光里罩定一个玉琢英雄,风车儿般旋转。
众人看得眼都花了。
又好多时,二人慢慢的一齐收住。
从人上去接了两口宝剑。
二人又见了个礼,一齐上厅来。
众人大喜。
希真哈哈大笑,便亲赐他们两杯。
二人都拜谢饮了,各归坐位。
众乐工奏着细乐劝侑,又是数巡,永清启请希真道:"小婿贪而无厌,闻得姐姐的弓箭穿杨贯虱,一发求赐教。"
希真笑道:"今日大家欢聚,又不是赌赛。 过几日,到教场里去比试。"
永清谢了。
丽卿暗想道:"你看他,这般考核我!怎地待我索性显个本事,好叫他死心塌地。"
又吃了回酒,众英雄都已面带春色,大家起身散步。
丽卿私下对刘广道:"姨夫,你撺掇我爹爹到教场里去。"
刘广点头笑道:"我理会得。"
便对希真道:"这几日教场四面经霜的枫林,火锦一般赤,何不去赏玩一番?"希真道:"有理,大家都去。"
就往大厅西首穿角门过去,没多少路,到了大教场。
众人到了演武厅上,看那丹枫,喝彩一番。
丽卿对希真道:"爹爹,兄弟说要比箭,何不就比?"希真笑道:"我晓得你有一点本事,再隐藏不住。 叫他们设垛子。"
从人忙去取了几副随用的弓箭。
两个伴当去演武厅前按了步数,挂起三个金钱,一字儿横着。
那金钱只得茶杯大小,是丽卿常射的。
丽卿便去挑选了一副好弓箭送与永清,道:"请兄弟先射。"
永清谦让。
希真道:"自然贤婿先请。"
永清接了弓箭,道声有僭。
原来永清的箭也是百发百中,却不及丽卿的神化。
他只道丽卿也不过如此,酒后高兴,也要卖弄,便吩咐那亲随到垛子边把金钱取了一个,又退了十几步。
那亲随将金钱高擎在手里,远远对永清立着。
永清拿着弓箭,侧立在演武厅心里,搭上箭,轻舒猿臂,扣满了,觑定那亲随手里的金钱。
众人都替那人捏把汗。
只见霎的一道寒星,往那金钱眼里穿过去。
丽卿也暗暗的喝彩。
永清不慌不忙,连发三箭,都从那金钱眼里穿过。
那亲随人这般伏侍惯的,擎着那金钱神色不变。
众人齐声喝彩。
刘慧娘也吃一惊,忖道:"那日飞楼上亏我有准备,险些被他射个透明窟窿。"
永清当时把弓缴还。
丽卿接了,便取两枝箭,一枝把来插在腰里,一枝搭在弦上。
那亲随人见是别人来射,连忙避开。
丽卿却走出厅下月台上去。
希真道:"你到那里去射?"众人都下厅来。
只见丽卿把着弓箭仰天看了一看,霍的扭转柳腰,拽满了雕弓,飕的一箭往那天上射上去。
那枝箭直窜入半天云里,力尽了掉转头往下落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枝箭方掉转头落得没多少,丽卿早搭上第二枝箭,飕的又射上去。
箭镞对箭镞,射个正着,铮的一声,把上头那枚箭激开去,离却数丈,两枝箭都掉转头,滴溜溜的一齐落下来,厮并着插在教场心里。
众人那一声惊采,暴雷也似的响亮。
永清大惊,上前拜服道:"姐姐岂但是飞卫,真乃天神降凡也。"
丽卿连忙答拜。
众人大喜,都仍上厅坐了。
永清暗喜道:"我得此人为妻,何愿不足,更有何求,真不知是那世里修得!"希真道:"秋色实属可爱,我们就把酒筵移来此处。 今日团圆日子,庆贺酒筵,便从今日圆满。"
当时演武厅上摆好,添些果品,撤去了歌舞,众人都脱去大衣,换了便服,欢饮至晚。
月光上了,众人都告醉,谢了散去。
只剩希真、永清、丽卿三人,从人掌灯火上来。
丽卿道:"今夜好月色,爹爹,我们多坐坐去。"
希真道:"最好。 但我看你们二人,都拘拘束束,尚未尽兴,何不洗盏更酌。"
永清道:"泰山敬客,自己也未畅饮。"
于是吩咐整顿了杯盘,三人重复入席。
希真又饮了数杯,看他二人都斯斯文文,各无语言。
希真暗想道:"他们得了我,有心腹言语不能畅叙,我不如避了。"
便说道:"我儿,你们今日是姐弟,将来不久便是大妻,不必只管拘束。 我明日五更要去祭炼那九阳神钟,不陪你们了。"
二人都留道:"正要孝敬爹爹几杯,怎的便去?"希真道:"不必,我正事要紧。"
便吩咐那几个裨将并众女兵道:"你们好好伏侍。"
希真起身便回去了。
永清、丽卿二人送了,转身来又都行了礼,让丽卿大首。
丽卿道:"我是主人,那有此理。"
永清道:"休论宾主,只是姐姐居大。"
俪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今日我权且僭你。"
二人对面坐下,女兵轮流把盏,那些裨将都按剑侍立。
二人各诉心中本领,十分入港。
正是:洒落欢肠,更不觉醉。
永清问道:"那一位姑娘是谁?是不是那日在飞楼上的刘慧娘?"丽卿笑道:"你知道了还问他则甚。 便是云龙兄弟未过门的娘子,还有那个。"
永清称赞不已道:"好个聪明女子,果然奇巧。"
丽卿细问永清家中的事,永清又细细的告诉了一遍。
丽卿听到他母亲刲股疗病,绝食完贞,不觉滴下泪来。
永清也洒泪不止。
又说到全家遭梁山泊屠戮,只见丽卿那两道柳眉杀气横飞,说道:"兄弟,将来奴家生擒了宋江那贼子,交与你碎割。"
永清感激称谢。
二人又痛饮一回,说些闲话。
永清道:"姐姐,这般好月色,我同你闲步一回。"
丽卿道:"妙哉。"
便吩咐备马。
二人都到月台上,已是三更天气。
那冰轮正当天心,照耀得那教场一汗水也似的清凉,将台上那面帅字旗,随着微风荡漾。
沉沉夜色,万籁无声。
丽卿见那旗竿顶上锡打的平安吉庆,忽然想起,问永清道:"兄弟那技方天戟有多少斤重?"永清道:"四十斤。 姐姐的梨花枪多少?"丽卿道:"比你的轻四斤,三十六斤。"
永清道:"姐姐这般神力,何不再用得重些?"丽卿笑道:"兵器又不在斤两上分高低。 古人说得好:四两能拨千斤重。 当年吕布何等了得!有句老话:三国英雄算马超,马超还是吕布高。 他那枝方天戟,只得二十四斤。 关王八十二斤的大刀,他也敌得过。 何在轻重!"永清点头。
从人备好了马,牵到月台下。
永清见那匹枣骝,称赏不已。
丽卿道:"我这马,有名叫做穿云电。 你那匹银合也了得。"
永清道:"这是匹大宛马,战场上也熬过几次。"
二人都上了马,从人递过马鞭。
八个马蹄,踏着月色,缓缓而行,从人都追陪着。
永清道:"我们都在玉壶中也!"一时兴发,抗声歌道:"桓娥捣药灵霄阙,碧海亭亭澄皓魄。 犹似人间离别多,上弦才满下弦缺。"
丽卿听罢,笑道:"兄弟,你对着月亮,吚吚晤晤的念诵什么?好象似读唐诗,又象说这月亮,什么上弦下弦!今夜的月亮镜子般滚圆,那里还象一张弓?"永清笑道:"对此月色,偶动心曲,胡乱口占一绝,污了姐姐的玉耳。"
丽卿笑道:"我不省得什么叫做一绝两绝。"
永清道:"原来姐姐不善吟咏。"
丽卿道:"你不要打市语,只老实说。"
永清道:"便是做诗。"
丽卿大笑道:"好教诗来做我!老实对你说,字,我也认识几个,便叫我写也还写得,只是苦不甚高。 象你与那云祖公家写的四幅东绢,乱撇乱划的草书,却没几个认识。"
永清大笑,说道:"姐姐恁般风雅,为何不读读书?"丽卿笑道:"书,我爹爹也教我读过一本《孝经》;后来又教我什么《孙子十三篇》,解说与我听,里面都是些用兵的法儿,这几年也忘了些。 我是这般愚笨,你休要怪我。"
永清道:"姐姐说那里话!姐姐是天上神仙,永清得侍奉左右,俗大福力,怎敢说怪字。"
丽卿笑道:"神仙早着哩,我爹爹恁般讲究,尚不得到手。"
永清见他这般天真烂慢,十分欢喜。
不觉已到教场尽头,照墙边二人兜转马并立着,远望那座演武厅,蒙蒙的里面灯烛辉煌。
永清回头见那座参宿已从东方高高的升起,称赞道:"妙呵,你看参星这般明亮,月光都夺他不得。 参星大明,天下兵精,且多忠臣良将,何愁天下不太平哉!"丽卿道:"便是,今夜半点云彩都无,月亮星斗分外明亮。 兵马时常操演,自然精熟。"
永清笑了笑。
又看了一回,二人并马而回。
丽卿道:"兄弟,你可会空手入白刃么?"永清惊道:"闻有此事,并不曾见,那里去学。 我师父栾廷芳弟兄也想学,却无处访师。 姐姐,你可会得?"丽卿道:"是我家祖传,有什么不会。"
永清大喜。
丽卿道:"这个法门学会了,那怕刀枪剑戟麻林一般,空手钻进去,不但无伤损,还好夺他家伙使用。 只是这个法门最妙最险,要练习得极精极熟,方好应用。 倘有丝毫生疏,为害不小。 我家世代祖传,不教外姓。 奴家从十四岁上学起,如今已是成功。 你不信问他们这几个。 我时常教他们把乱枪只顾搠来,我夺得他们一枝不剩。 这法门,是越王时一个处女传留下的,那人想是个仙家。 兄弟,你要学我便教你会,你却不许去传人。"
永清欢喜得跳下马来,就草地里拜倒。
丽卿也忙跳下马答拜道:"折杀奴家。"
二人便不骑马,往演武厅步行。
永清道:"又听说姐姐能空手接箭,可有此事?"丽卿道:"便是这空手入白刃里的法儿。 莫说一副弓箭,便是四五张弓射来。 我两只手也接得及。 若是百十张弓,却不能接,只好把枪挑拨。 你但不信,你此刻射,我接与你看。"
永清道:"何必试。"
二人上了演武厅,散坐下,从人献茶。
永清道:"小弟有件东西要送姐姐,一则表心,二则权当聘礼,姐姐恰用得着。"
丽卿问是何物,永清道:"姐姐猜猜。"
丽卿笑道:"你肚里的东西,我如何猜得。 我用得的,无非是钗钏首饰。"
永清道:"不是。"
丽卿道:"不是,决定刀枪弓箭军器之类。"
永清笑道:"也不是。 对你说了罢,乃是两副猩红黄金锁子连环女甲。 那甲又软又轻,莫说道刀枪弓箭,就是鸟枪铅子,急切也钻打不入,端的赛过猊。 那两副甲,是在先我侄儿祝彪,托我家叔东京制造的,要与他浑家一丈青扈三娘做聘礼。 量了身材,家叔替他选了上等材料,寻东京第一等好手的甲匠,费煞工本造就。 尚未寄去,家下已遭大难,那扈三娘已降了贼。 此甲一时卖又无人要,家叔故后,万年兄到永寿司寨去了,是小弟收藏着;小弟又补授五郎镇的防御,不便携带,寄放在师父栾廷芳家。 我想如今只有姐姐用得着,小弟意欲禀明泰山,去取了他来奉送。 顺便邀栾师父来聚大义。 姐姐道何如?"丽卿大喜称谢,说道:"既蒙见赐,何不明日就去?"永清领诺。
丽卿道:"残肴尚在,我们终了席。"
永清道:"小弟有酒了。 夜色已深,小弟告辞,姐姐也请归寝罢。"
丽卿道:"你请自便,明日再会,我还有事哩。"
永清别了,上马而去。
丽卿立在滴水边,看他出教场去了,重复转身坐下,心中说不尽那欢喜,叫温了酒,独自又吃了十几杯。
觉得酒涌上来。
吩咐收拾了。
步出月台边儿上立着,叫取张椅子来,女兵连忙放在他背后。
丽卿斜靠着坐下,一只左臂"身单"在椅背上,一只右脚搁在膝上,仰面看那轮皓魄,喝彩不已。
众人簸箕圈的侍立着,不敢擅离。
丽卿回顾众人道:"我生平最欢喜的是月亮。 这般月光下,两阵交锋,岂不有趣!"说罢大笑。
又说道:"我东京的箭园,不知那个在那里造化。"
众人都应道:"正是。"
丽卿又笑着问道:"你们看我的本领,比祝郎何如?"一个女兵会搂沟子,插嘴道:"姑娘强多哩。 祝将军与姑娘,真是才郎配佳人,天下没有。"
丽卿道:"放你的屁!我是家人,他是野人不成?豺狼还有虎豹哩!"众人见他醉了,谁敢则声。
丽卿喉咙里汩的一声,望着地下吐出一口来,叫道:"取碗茶来吃!"一个女兵忙捧过一盏来。
丽卿伸着嘴呷了一呷,骂道:"讨打的贱人,这般热茶教我怎吃!揪这贱人去月台下跪着。"
一迭连声的催喝,哪个敢拗他,只得推那献茶的女兵去月台下跪了。
又骂道:"贱人,今日不来打你,明日和你算账,舌头被你烫得生疼。"
又一个去取了杯凉茶来,一饮而尽,才不做声。
少刻,又看着月亮说道:"我常听得人说,月亮里面有个嫦娥,是什么后羿的浑家。 又说那后羿一手好弓箭。 到底不知是真的假的?"众人哪个敢答应。
忽低头看了看,问道:"月台下是那个伏着?"众人道:"便是那献茶的翠儿姑娘,罚他跪着哩。"
丽卿笑道:"饶他起来。"
那翠儿磕头立起。
丽卿笑道:"你上来。"
翠儿走近前,丽卿道:"你去,……你把,……你去把那枝梨花枪取来。 下次须要小心。"
翠儿掮了枪来。
丽卿霍的立起身,把那件红绣衫倒褪下来,一团糟递与一个女兵,提了枪跳下月台。
众人只得跟随着。
丽卿把那枝梨花枪掂了掂,月光下烂银也似的熌亮,口里说道:"枪呵,我仗着你辅佐我的爹爹。 日后扫荡尽了梁山泊那班狗男女,我爹爹得见官家,那时你也安闲了。"
说罢,就那月亮地下丢开解数,飕飕的飞舞。
众人忙都避开。
丽卿舞了一口,绰枪在手道:"众位将军,那个取件兵器来,与奴家斗几合耍子。"
众裨将一齐控背道:"小将们怎上得姑娘的手。"
丽卿道:"耍子何妨,我不戳伤你们。"
众将道:"小将们怎敢放肆。 夜色已深,请姑娘将息罢。"
丽卿喝道:"胡说!今日若出师打仗,你们也这般层在!既不敢来,速带我马来。"
正要上马,只见远远的几对红纱灯,众人道:"主帅来也。"
丽卿忙把枪丢与一个女兵。
那女兵不防备得,吃碰了一交,连忙爬起,额角上打起了老大一个疙瘩。
丽卿呵呵大笑,骂道:"无用丫头,怎去上阵!"
少刻,希真已到。
一个忙把那衫儿与他披了,丽卿上前道个万福,已有些捉脚不定。
原来希真并不曾睡,正叫人来看他们。
有人禀道:"姑娘醉了,还在演武厅上。"
只不敢说他缠不清。
希真早已明白,便亲来看地。
当时希真说道:"这丫头,怎的噇得这般醉!此刻为何还不去睡?"丽卿道:"孩儿正要去了。"
希真道:"我恐你酒后闹事,特来看你,快上马回去。"
丽卿道:"不用骑马,我会走。"
希真道:"不要充硬好汉,只管骑了去。"
丽卿告了个罪,上马。
希真道:"酒越醉,礼数越多。 你先走。"
那马驮着丽卿,几个女兵随着去了。
希真待他已去,便对众人道:"嗣后凡是姑娘饮酒,看他有七八分醉,便来禀知我,不可待到十分。"
众人领带。
希真自去安歇,众人皆散。
次早,永清入后堂谢筵,因说道:"昨夜小婿贪杯醉也。"
希真笑道:"你还好,你那夫人着实噇多了。"
便叫左右去看姑娘来。
且说那丽卿正起来梳洗,忽见那个女兵包着头,脸都青肿,惊问道:"你同那个厮打?"众人都笑。
丽卿见笑得蹊跷,又问道:"莫非我昨夜醉了,怎的打了你?"一个说道:"并不打,姑娘把枪丢与他,他接得不好,打了一交,姑娘还笑他没用。"
丽卿大悔道:"你看我却恁地吃到这般醉,都忘了。 你余外不妨么?"那女兵笑道:"没事。"
丽卿道:"休教爹爹得知,你们大家隐讳些则个。"
正说时,适值希真来唤。
丽卿出堂见了和,与永清相见坐了。
希真果然说了他两句,丽卿笑道:"往常永不如此,昨夜不知怎地,下次再不敢了。"
希真道:"并非禁你不许饮酒,只是要有绳墨。 年轻女孩儿,那好如此!"丽卿道:"兄弟说有两副甲要送孩儿。"
永清便把前言说了一遍,希真甚喜,道:"久闻令师栾廷芳英雄了得,得他来此相聚最好。 但不知栾廷玉今在更生山何如。 只是贤婿此时不可去,早晚得令兄万年来时,须你在此好说话。"
永清道:"泰山所见甚是。"
当日午刻,报上山来道:"真将军等已劫了祝万年将军,解上山来了。"
希真大喜,即把永清藏了,引了众将下山迎接。
到了关下,只见真祥麟、刘麒、刘麟等一干人,刀枪拥簇着一乘轿子,抬着那位英雄,已是绳穿索绑。
希真连忙下马,埋怨众人道:"叫你们好好相请,为何如此无礼!"一面上前扶出轿来,亲解绳索,拜倒谢罪道:"陈希真参谒。 渎冒虎威,敢谢万死。"
众将都拜。
祝万年连忙答拜道:"头领何故如此?闻知舍弟永清与你交锋,今怎地了?"希真道:"请将军到敝寨,有话说。"
万年道:"我与头领有何话可说?既有话,便请讲。"
希真道:"此处非讲话之所。 希真并不曾与令弟交锋,必须到小寨一行。"
万年想道:"已到这里,便上去何妨。"
遂穿了衣服,一同上山。
希真另备好马,请他骑了。
一同到了正厅上,大家讲了礼坐下,万年开言道:"头领有话但说,此处非万年坐地。 既蒙不杀,领教了,便好告辞。"
希真道:"我与令弟永清,系异姓骨肉,亲爱无比,岂有争斗之理。"
万年道:"我与你何亲?你既不与我的兄弟厮杀,我的兄弟现在何处?"希真使教:"请祝将军来。"
永清即从屏风后转出,拜道:"哥哥可好?"万年一见大惊,上前捧住道:"兄弟何故在这里?"永清便把归降陈希真的话还未说完,万年大怒,就那从人身边抽出口腰刀,便要杀永清,吃众人挡住。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屏风后丽卿提剑直奔过来,大喝道:"你这厮想杀那个!"希真连声喝退,众人劝他进去。
只见万年双眉竖起,大骂永清道:"辱没祖先的畜生,何面见我!"永清跪在地下道:"哥哥请息怒,听兄弟一言。"
万年把刀指着兄弟道:"你说,你说!看你讲出理来!"永清道:"哥哥不知其二,……"遂把魏虎臣怎地逼迫,陈希真怎地舍身入虎穴相救,不由人不感激,细细的说了一遍。
一面把魏虎臣的催牒奉与万年观看。
万年听了,又把那牒文看了几回,绉着眉,只把头来摇。
永清又把未发的那一封信,与他诀别的言语,递上去。
万年把封皮拆了,读了一遍,不觉手里那口腰刀跌了落来,也跪倒地下,抱住永清,只是痛哭。
永清亦哭。
引得众英雄无不下泪。
万年道:"哥哥那知你这般苦。"
便转身向希真等拜道:"舍弟深蒙将军与众头领这般爱惜,但是愚弟兄不合都是大宋臣民,断无在此地之理。 何不把舍弟交还了我,同去隐落江湖,再生之恩,世世感戴。"
希真道:"将军,天下那有这等好所在。 如有,希真也愿随往。 希真心事,你问令弟尽知。"
永清便将希真避难不得的话,并自己上山时约的三件事都说了,"今哥哥不肯在此,恐官司遗累。"
万年叹息不已,说道:"既这般说,我也只好权住在此,望陈将军带挈。"
众人大喜,重见了礼。
希真吩咐酒筵接风,大家各谈衷曲。
众人看那万年,也生得剑眉玉面,年方二十八岁,只是风流俊俏不及永清。
真祥麟、刘麒、刘麟齐说道:"万年见好武艺,我等三人并他,兀自费力。 幸坏了他的坐马,方擒得住。 用蒙汗药那里肯上钩。"
希真道:"得英雄到此,山寨有福。"
万年谦让,忽问道:"兄弟为何叫主帅是泰山?"众人把永清招亲的话说了。
万年大喜,出席唱喏道:"原来主帅又是我的太亲翁,怪道方才说与我有亲。 不知小姐与兄弟年齿谁长?"刘广笑道:"便是方才提剑要同你厮并的那位姑娘。"
因说及丽卿的了得,万年甚是惊异。
希真笑道:"一发叫这疯丫头出来拜见了。"
刘麒进去没多时,引了丽卿出来相见了。
万年道:"适才小将误怪舍弟,一时粗卤,小姐勿罪。"
丽卿笑道:"亏你男子汉,半日方说得明白。 嫡亲手足,你也下得。"
众皆大笑。
真祥麟、刘麒、刘麟方才得知,都称羡道:"果然才郎佳人,天下无双。"
希真道:"自此后权且兄妹称呼。"
二人领诺。
万年对永清道:"我近来也对了头亲。"
永清问是那家,万年道:"便是师父栾廷芳做媒,是他的外甥女儿。 姓秦,现在父母俱无,乔寓在舅母家。 闻知得那女子也甚贤德。"
永清称贺,便说起:"泰山要请栾师父来聚义。"
万年道:"你去不得,现在各处必然追捕。 我代你一行,管请他来。 闻师父近来情况也苦,正要去望他。"
希真大喜。
当夜无话。
次日,万年便带几个原随的仆从,下山去请栾廷芳。
丽卿便嘱咐带那甲来,万年笑道:"他肯来,便连老小一齐到,何在这副甲。"
当时希真等送了万年下山,回寨分派职事,与刘广、苟桓商议;真祥麟仍把守山南燉煌炮台;刘麒把守山北炮台,照应山后事务;刘麟在东山下峥嵘谷口下寨,兼管水军;刘广、苟桓、苟英分做两翼,在西山下寨;范成龙管理钱粮出入,一切仓廒;丽卿在中军,做全军兵马总教头,掌管操演阵法,一切功罪赏罚,刘慧娘亦在中军,掌管一切工匠器械制造事务;永清参赞军机。
分派停当,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打造刀枪弓箭,铸炼鸟枪大炮,又挑选巧妙匠人百余人,交慧娘,凭他意想,制造攻守器具。
希真道:"我等自此后,凡是官兵来战,只深沟高垒,可以守得,不许与他对敌。 若梁山泊来,便同他厮杀。"
范成龙道:"现在山上钱粮,不敷一年支销。 主帅又不肯去借粮,又不肯攻打州县,万一被官兵屯守要害,觑我便利,一过年余,岂不固守死了?"希真道:"我非不知,但我自有主见。 攻城抢劫的勾当,我情愿死也不做。"
不日,祝万年回寨,见希真说道:"见过栾廷芳,劝他聚义,他起先不肯,小将再三说词,他单身到此。 现在山下萧王庙内,不肯上来,要请主帅到彼一会。 他说言语投机,方肯归附。"
希真道:"这有何难!"便同万年、永清二人,带了从骑下山来。
到萧王庙见了栾廷芳,希真先拜,分宾主坐下。
希真看那栾廷芳,生得方面大耳,虎背熊腰,海下一部虬髯,身上甚是蓝缕,果然是个英雄。
谈论了半日,彼此都是天神下界,又系同部,自然情投意洽。
当下栾廷芳大喜道:"早知如此,相见恨晚。 二位贤弟且陪陈头领回寨,我归家收拾了,便一齐都来。"
希真甚喜。
只见廷芳又低头说道:"小可有一言奉告。"
希真道:"愿闻。"
廷芳道:"实因合下寒微,来此盘缠俱无。"
希真矍然道:"我几忘了。"
忙教人山寨里去取到黄金二镒,又白银二百两,一并送与廷芳。
廷芳收了。
永清又道:"弟子所寄的两副女甲,望同携来。"
廷芳道:"万年贤弟已对我说了,我此番便带来。"
不说希真等回寨。
且说栾廷芳不日赶回家中,收拾起了,装了两辆太平车子,同了妻房并甥女秦氏,一齐起身,把些账都还清了。
就把那两副甲用油纸包好,放入箱内,外面又用粗木板箱护着,装入车内。
自己骑了那匹旧日的战马。
行了一日,当日无话。
次日重复起行,忽远远望见一簇人,都骑着马奔来,手中仅有兵器,约有二三十众。
栾廷芳道:"歹人来了。"
便约退了车辆,取那两口日月钢刀悬在脱下。
只见那伙人扑到面前,为首一个大汉,乃是个少年英雄,面如冠玉,军官打扮。
那人见了栾廷芳,叫声阿呀,翻身下马,拜在道旁。
廷芳观看,不是别人,原来是栾廷玉的徒弟傅玉,现为东平都监。
廷芳大喜,也忙下马相见。
廷芳道:"贤弟何往?"傅玉道:"奉枢密院札子,调往青州马陉镇,补授马陉镇都监。"
廷芳道:"可喜,那里总管是云天彪。 听说那人英雄,而且仁义待人,你去他标下却好。 你此去想是过更生山?"傅玉道:"正要顺便去见师父。"
廷芳道:"最妙,我正好托你带一封信。 前面不是一座庙,我们就到那里去。"
众人都上马。
车仗在路上等着。
一行人都到庙里,问庙祝讨副纸笔。
那庙祝见傅玉恁般轩昂,连忙捧过文房四宝来。
栾廷芳备细写了那信,交与傅玉。
傅玉问道:"师叔如今挈家何往?"廷芳道:"不瞒你说,我因困守不过,已与陈希真相订,投猿臂寨入伙去了。"
傅玉大惊道:"师叔,你为何也起这念头?只要清白,贫贱何妨。 师叔既苦不过。 何不屈到弟子任上去,将来好歹博个功名,何必失足绿林?"廷芳道:"承贤弟美意,但我也不尽为贫困,世上的酸咸我也尝些过。 那陈希真却不比别处草寇,他并不拒敌官兵,并不滋扰地方,他一心只指望胜得梁山,作赎罪之计,而且为人正直。 我到那里,倒有个出头日子。 况祝万年两弟兄也都在彼,昨日我已相订了。 贤弟由我去罢!"傅玉见劝不住,又闻得万年、永清两兄弟也去了,长叹一声道:"天道何故如此!"便叫从人取出一包银子,送与廷芳道:"师叔权买些路菜。"
廷芳道:"我盘缠尽有,你不妄费心。"
便起身道:"奉托之事,望勿迟缓。 相见有日。"
说罢,便出山门,仍就挂了双刀,傅玉相送上马,扬鞭竟去。
傅玉叹息不已。
回头见那庙祝候送,傅玉吩咐谢了庙祝,带了从骑,奔青州去了。
那栾廷芳上了大路,带着老小进发,不日到了猿臂寨。
众英雄迎接上山,聚义厅上叙了礼。
希真早已收抬了房间,当时安顿了廷芳的老小。
一面叫山前山后都来参拜了新头领,杀猪宰羊,安排筵席。
栾廷芳就把那甲箱取来,交代永清,当厅打开。
丽卿已立在老儿背后。
开了箱,扯去油纸,取出那两副甲来。
只见霞光灿烂,浑身上下都是金锁连环,九龙吞口,前后护心明镜,周身猩红衬底。
众人一齐喝彩,希真便教丽卿披上。
丽卿大喜,叫那裨将脱去了罩衫儿,几个女兵上前取那甲来披在身上,搭好扣子,果然又轻又稳。
丽卿叫声苦,不知高低,盼望了多日,取来却穿不着。
不知为何穿不着,且待下回分解。